夏日的风拍在脸上都有种灼热感,陆知行俊朗的面容被太阳晒的发红,持续高温的工作让他误认为那是自己出现的幻听。
短暂地沉默过后,他转过身看向声音的源头,眉梢挑高:“林组长这是来视察工作?”
林闻雨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挑衅,话音一顿道:“你对我有意见?”
陆知行嘴角勾起一抹嗤笑,刚想说“你看出来了?”就被对方冷漠的语气打断。
“如果你对上级的指示有意见,可以写投诉信到局长信箱,不要在这里因为个人情绪影响所有人的工作进度,大家都挺忙的,没空听你在这发牢骚。”
“……”
“行。”陆知行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然后他回过头,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手拿着一把铁锹,双手并用地——挖垃圾堆。
明明是滑稽的动作,偏偏被他做来显得冷酷帅气。
何皎皎忍不住多看了两秒。
左鸣为他解释:“小陆他不是不想翻垃圾……”实际上一上午下来就数陆知行翻垃圾翻的最卖力。
何皎皎忙着打配合:“那是因为什么啊?”
左鸣看了一眼面色冷淡的林闻雨,压低声音说道:“他是因为那封检讨书。”
林闻雨皱起眉,看向浑身上下每根汗毛都在表达自己现在很不爽的男人,“检讨书?”
左鸣干咳一声:“那检讨书送上去您不是看都没看吗?咳!我看他写那封检讨书还写挺久的。”
林闻雨脸上出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
就因为她没有看检讨书,所以他就在这发脾气?
这样情绪不稳定的队员真的适合留在刑侦大队吗?他的警员证到底是怎么考的。
林闻雨并不觉得自己刚刚那番话说错了什么,如果是因为不想干活不服从命令,那她说的没错,如果是因为检讨书送上来自己没看,那她说的就更没错。
“林队!左哥!这儿!”远处有警员朝他们的方向招手,大声喊着。
林闻雨和左鸣并肩往前,经过陆知行旁边时,不知对方是有意还是无心,一铲子垃圾全翻到林闻雨的裤脚上。
林闻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牛仔裤又侧眸看了一眼低头翻找垃圾的男人。
对方面无表情,似乎刚刚这一铲子只是一个意外。
幼稚。
林闻雨想。
她脚步未停,很快走到前面堆起的垃圾山前。这边已经围起了四五名警员,都在探头看挖出来的东西。
“林队,左哥,你们看,这是不是?”警员扔下铁锹,戴上白色手套拎起地上的垃圾袋,从里面翻找出两个外卖餐盒。送餐地址已经模糊不清,隐约还能看见汜河两个字。
林闻雨接过旁边警员递过来的白色手套,伸手在汤汤水水的垃圾袋里翻找。食物都是前两天的,混合着脏水和腐烂发霉的饭菜,散发着一股难言的恶臭味。
一旁的几个人忍不住捂起鼻子。
“草!这和生化武器有什么区别!”
林闻雨面不改色地从里面翻出那两片沾着浑浊黏腻的剩菜饭,表层已经变色的生肉片,“证物袋呢。”
“这儿这儿。”何皎皎忙不迭打开证物袋,好让林闻雨把面目全非的生肉片放进去。
“送回去化验。”林闻雨道。
左鸣让人把目前已经找到的所有尸片先送回局里给法医科的同事化验。
“这找了大半天才找到七八块,就这还是疑似,六十多片得找到啥时候,要不咱们跟局里申请援助吧,不然总不能一直在这垃圾堆里耗着。”左鸣皱着眉头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垃圾,想要找到分尸的肉片和大海捞针无异。
林闻雨沉思片刻后说道:“嗯,我给局长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增派警力。”
左鸣松了口气,他知道林闻雨开口,严局一定会同意。怎么说人家也是京市警届的优秀警员,屈尊来他们这鸟不拉屎的小地方,严局捧着还来不及。
增援是在下午三点到的,来了两个队的人马,严科几乎把局里闲着的能用的全给调来了,其中还包括档案室看资料的同事。
人一多,找起来的速度就快了很多,是上午进度的两倍,到了晚上六点左右,已经找齐32片,确定为人体组织的是28片。
维港靠南,夏天黑的不算早,7点半的时候,垃圾站的工人们自发地架起了大灯,他们连成一排,不问不语,给警方照亮脚下的路。
林闻雨回的早,到局里的时候指针正好指向八点。
她简单洗了个手就去了审讯室。
李小军个子不高,身形瘦弱,缩着脖子坐在椅子上时,从审讯室外玻璃窗看上去就像是整个人蜷在那儿。
林闻雨之前为了深研罪犯特意去上了几节犯罪心理学的课,从心理学角度分析,这是一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坐姿。李小军害怕警局,恐惧未知,却又死咬着牙不肯松口。
一个宁愿自杀都不愿意说出真相的人,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执着。
林闻雨环抱着双手,站在单向玻璃窗外观察了李小军足足十几分钟,直到里面的人开始坐立不安,不断抬头看向审讯室里的监控,身体的动作逐渐变多后才不急不缓地推门而入。
“昨天睡的怎么样。”林闻雨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
李小军急躁的情绪缓慢平息,他没有看林闻雨,低着头说:“挺好的。”
未了,他又补充:“比李芳那里好,伙食也是。”
林闻雨“嗯”了一声,嗓音放轻:“我刚从垃圾堆回来,我们找了一天被你投放在餐盒里的尸块,现在我的同事还在垃圾场没回,你知道你给警方添了多大的麻烦吗?”
她的声音很轻柔,不像审视质问,反倒像是无可奈何地责怪。
李小军嘴巴微微张大,面色逐渐涨红,半天才憋出一句:“对……对不起。”
林闻雨摇摇头:“如果你觉得抱歉,就应该告诉我们真相,我们查到是早晚的事,但你主动告诉我们,意义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吗?”
李小军咬住下唇,点了点头。
林闻雨:“那个黑色的垃圾袋真的是你捡的吗?”
李小军点点头,随后又很快摇头。
林闻雨没再追问,等李小军自己交代。
一天一夜的内心折磨已经足够击溃本就胆小懦弱的李小军,把他放进密闭空间里控制他的情绪阈值,让他在急躁不安的情绪下看到“救”过他命代表正义的警察,之后再引起他的愧疚羞耻感。
在这样的情况下,问一些可以回答不影响大局的小问题,李小军一定会说实话。
事实如林闻雨所料,李小军终于开口了:“我看到了别人扔在那里,好奇,就等他走了之后翻开看了一下,我想报警的,真的,林队长,我有想过报警的,可是我在快要拨通110报警电话的时候我姑姑的电话打了进来……”
李小军低低地啜泣,双手捂住脸:“我恨我的姑姑,我真的不想再被她打了,我再也不想睡在走廊了,林队,你知道冬天的地板有多冰吗?知道棍棒打在身上的感觉吗?知道被滚烫的火锅泼在身上有多痛苦吗?知道日复一日的被羞辱被践踏尊严有多难堪吗?我要报复她,我一定不能让李芳好过,哪怕牺牲我的前途,虽然我本来也没有前途。”
李小军自嘲地笑了下,吸了口气说:“所以我把那袋尸块拎回了家放在她的床底。她最烦警察了,所以我就想把尸块放在外卖的餐盒里等警方发现,这样,警方就会查到我,然后找她。”
“你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让警方找她一趟?你这么做她甚至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仅仅只是被我们找一趟了解情况而已。”林闻雨静静地看着李小军说道。
李小军沉默了很久,他抠着自己的指甲,压抑住痛苦的情绪,苦笑着开口:“我原本的计划是嫁祸给李芳,就说扔尸块是她出的主意,这样不管凶手是谁,我跟李芳都是帮凶了。”
林闻雨问:“最后为什么改了主意。”
李小军慢慢地抬起细长的眼睛,眼底一片漠然的绝望:“我恨她,但她是我的姑姑,她打我骂我,却也把我养大。”
他笑了笑:“是我的错,如果我不是野种,也许她就不会这么对我了。”
林闻雨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洞悉着李小军掩藏在苦涩笑容背后的情感。
他在自责。
常年的打压已经把李小军的精神压垮了,他失去了自我精神,在反复的打骂声中一遍遍质疑自己,摧垮自己,最后重塑出一个李芳眼里的自己。
“不是你的错。”林闻雨语速很慢:“我们比对过你和李芳的DNA,数据表明,你的确和她有血缘关系,所以你不是野种。李芳对你的打压是她本性如此,贪婪,懒惰,自私,重利,这是她人性的底色,她照顾你也只是因为她想获得你父母留下的赔偿金。”
李小军目光空洞,里头隐隐有一丝疑惑,不解和释然,最后,他看向林闻雨扯了扯唇:“谢谢你,林队长,以前也有人跟我说过一样的话。”
林闻雨突然问道:“这个人也在深夜丢过垃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