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李随风又来到面馆帮忙，因为黄金周的关系这几天店子上的生意很好，他再是顶着回来学习的名义，但作为一个壮劳力熟手工来这里帮忙是必不可少的。

“听说昨天你和你爸吵架？你现在长这么大一坨，他还敢和你吵？就不怕你一拳头呼他脑袋上去？对了，既然吵起来了，那你为啥不揍他？”

经过一天的婚礼酒宴一天烂醉后的不适之后，六叔这个面馆正牌主厨终于上线了，他嘴角叼着烟，用漏勺推动着锅里的面条，升腾上来的水蒸气和他鼻孔里冒出来的青烟混合在一起，有几分神仙中人的飘逸，只是拉碴的胡渣子和乱糟糟的卷发还有口不择言的话语，又让他更像是个神经兮兮的落魄流浪汉。

“开什么玩笑？那始终也是我爸好不好？我怎么能打他？”李随风对这个问题很是无语，不过六叔的脑回路和一般人确实有些不一样，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也不奇怪。

“爸又怎么了？只要立场不同也不能迁就，这叫大义灭亲。你老爸以前在当虹小兵的时候也打过你爷爷的，说他们是反动派，结果被你大伯爷给狠揍了一顿，只能悄悄把家里锅灶都砸烂了跑出去。”六叔冷哼一声，表示这种父子尊卑实在不值一提，又有些遗憾地摇头。“可惜了，那时候我还没出生，这些都是听你姑姑们说的。听说那时候可热闹了，好玩得不得了。”

李随风耸耸肩，有时候他也挺喜欢听长辈们讲这些老黄历的，比如老妈王翠兰也曾经身形苗条跳得一曲好民族舞引来不少追求者，老爸李江淮如何精通琴棋书画是小有名气的文艺青年什么。然后再转头看看现在这三十年后的现实，已经是加大加宽梨形身材的王大娘正在后面调作料收拾碗筷加收钱扫地，动作飞快活力四射地在店里转来转去，就像一只一百五十斤的人肉陀螺，而父亲老李同志则是在街对面的饭馆里喝着小酒，和三舅和张老板吹着吹了几百遍还不厌倦的牛……这种反差实在是让人觉得人生如戏岁月是把杀猪刀。

“喂，到底是什么事？说来听听。”六叔还在不依不饶地追问。“我也吸取下经验，以后用来打击你爸的时候也用得着。”

“是这样，就是我妈那边的一个表哥来借钱……”李随风只能随便讲述了一下昨天的事情，注意压低了声音没让后面的王大娘听到。“……反正就是我说那钱是我借的，他就说我该去混社会该枪毙。你说他这逻辑是不是莫名其妙？”

“你妈那边的远房表哥？混社会的？”六叔被烟雾熏得眯了眯眼睛，然后脸色一整。“……是不是赵自义？”

“我不知道名字，也没什么印象。”李随风摇头。“头脸上有伤，不大能看出样子来，三十岁左右，挺精壮像是真练过什么功夫的样子。我爸说人家是黑社会，但是我感觉好像又不像。”

“嘿，那就是了。”六叔眼睛一亮，猛吸一口气，烟雾缭绕中嘴里的烟头也是冒出耀眼的红光，好像有些振奋和惋惜。“可惜了，前天喝太多，昨天在家躺了一天没来，要不是怎么的也请他吃一顿饭借点钱给他。哎，我给你说，你这个表哥的一身功夫可不是盖的，他爷爷更厉害，练的是正统道门玄功，能躲子弹的你知道不？”

“不知道。没听说过。”李随风翻白眼。六叔是网络小说中毒者，平日间不喝酒就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只有说起这些东西的时候才会两眼放光，现在看来这病情是越来越严重了。

其实也不止是网络小说，从李随风有记忆开始，六叔就一直沉迷于各种廉价娱乐。李随风小学时期就是跟着六叔一起看各种武侠小说，记得金庸古龙温瑞安黄易他都是倒背如流，还有什么九阴九阳玉女玄功也不在话下，而近些年来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六叔也跟随时代一起投入了穿越玄幻什么的网文大潮，现在快四十岁了还没结婚，也没正经工作，就在这面馆里混饭吃，老想着什么道门玄功躲子弹，金钟罩铁布衫抗炸弹，修仙摁灭原子弹。

不过李随风和六叔的感情还是相当不错的。六叔是他不少兴趣爱好的启蒙导师，不只是看小说，玩游戏也是跟着六叔学的，只是现在他都已经进阶毕业了，六叔还在里面继续浸淫深造，最多就是把武侠小说升级成了网络小说，把八位红白机给升级成了电脑网页游戏是兄弟就来砍我。

“哼，你爸是个老顽固，总觉得自己上过几年学，当过工会副主-席，会写几笔毛笔字会拉几个二胡帮人写写对联什么的就是文艺界的上流人了。总看不起人家赵家这种江湖好汉。其实他算个屁，自以为是。”六叔呸的一口把烟头吐在地上，看了眼街对面饭馆里喝着小酒的老李，满是不屑。“当年厂里破产了出来，要不是你妈接手了这么个面馆生意还不错，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偏偏还觉得自己是有头有脸的上等人，拉不下脸去做生意，我看就只有饿死的命！”

被人这样当面损自己父亲，照理来说李随风多少该发个火什么的，但这又是老李同志的亲弟弟，李随风也就只好默不作声。说起来一个亲弟弟，一个亲儿子的关系都不怎么和谐，老李同志这哥哥和父亲也做得确实不怎么样。

把锅里的面条捞完，看看时间已经接近两点了也没什么客人，六叔把腰间围裙一解一丢，点了根烟对李随风打了个手势：“走，过去吃饭。”

“算了吧，我最怕他们吹牛，听得我饭都吃不下。”李随风却是不大愿意过去。六叔示意的正是街对面老李他们的饭桌，而他对去旁听老李他们的酒局实在是不感冒，全是些翻来覆去说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成年老牛皮，比如当年我是如何运筹帷幄将厂里职工中的矛盾危机化解无形，某某领导又是多亏我帮忙出谋划策才爬上去的之类，要么就是把新闻上的东西拿来自由联想随意发散，比如霓虹在中国有几万个间谍正在策划开战，米国各种问题失控崩溃在即什么什么的，外人乍听之下还以为是几位大国领导人在商定地球文明的发展方向。

这种酒局谈话李随风从小就听得多了，小时候懵懵懂懂还觉得了不起，慢慢长大了才觉得莫名其妙。老李在那边口沫横飞纵论天下大事，自己和老妈在这边累得满头大汗，等工商城管卫生防疫的来找茬，刚刚还一副国家领导人架势的老李却是无计可施，要么就是无能狂怒大吵大闹说我认识市里某某领导你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让你脱衣服。结果最后基本上都是三舅跑去沟通找门路，王大娘乖乖去把罚款交了才能拿回营业执照，有时候还要因为老李的态度不好原本只交一千罚款的就要交两千。

这种事情亲身经历过几次，再随着年纪的长大，李随风也就越发对这种纯粹为了自我满足的吹牛有种本能的反感，他特别看不惯校队里的章明也就是这个原因。

“怕啥？就是要去把他们的牛给戳破了。”六叔眼睛一瞪，不过其实他的关注点明显在其他地方。“我看今天他们居然叫了回锅肉和白斩鸡！看，又炒了一份牛肉丝！最后结账都是你妈去结的，他们吃的可都是我们的血汗钱，我们当然也要过去吃！”

“喂，老板，这是什么？”忽然后面有人叫了起来。

李随风转头看去，只见一位客人眉头紧皱地指着自己的碗里，油汤中隐约可见一只小小的漆黑事物正漂浮在上面。

李随风暗叫一声糟糕，虽然那东西被油煎过有些变形，不过触角和几对脚都还隐约可见，分明就是一只小蟑螂。这种东西当真是防不胜防，虽然每天王大娘都会很仔细地打扫卫生喷洒药水，但总会有些漏网之鱼时不时地冒出来，尤其是那种德国小蠊只有瓜子仁大小，奋不顾身地往油锅里一钻真的是难以防范，时不时地就会酿出这种生产事故。

这种事故一旦发生也可大可小，如果是不大讲究的顾客会直接挑出来丢旁边继续吃，熟客大不了让重新再做一碗面，但如果是碰到那种比较讲究比较玻璃心的，说不得就要闹上一出了。

“什么东西？我看看。”李随风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六叔就已经凑了过去，从旁边的筷笼里抽出双筷子夹起碗里的这只蟑螂放到眼前仔细一看，不以为意地说道。“哦，是一个油渣子，还有几根猪毛。”

话音未落，六叔就把这个有头有脚的油渣子丢进了嘴里，砸吧砸吧吞下了肚，再一脸淡然地问已经目瞪口呆的顾客：“不好意思，要不再给你重新弄一碗？”

顾客是个衣着考究的中年人，愣愣地看着六叔，最后只能对他竖了竖大拇指，抽出钞票放在桌上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举重若轻地就把这事故给解决了，甚至连后面的王大娘都没惊动，六叔却一点都没有居功得意的意思，对一脸佩服的李随风打了个响指，淡然指了指对面示意过去喝酒庆祝。

“对了，其实我刚才说错了，其实人是不能躲子弹的。”走了几步，六叔忽然转过头来对着李随风说道。“子弹的速度是超音速，人的眼睛没办法看见，反射神经的速度也是跟不上的，那些电影电视上躲子弹什么的都是吹牛。”

嗯？李随风一愣，愕然。居然连这个都知道了，看来六叔这几年还是有些长进的啊，网络小说的信息量确实不是武侠小说能比的。

“但是道门玄功确实是能躲子弹，这我可没骗你。我现在终于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六叔的眼睛又是一亮，神情振奋中含着几分凝重，好像被刚才吃下的蟑螂打通了任督二脉。“因为道门玄功除了提升力量敏捷之外，最主要的是大幅提升精气神，人的感知会非常地敏锐和集中，面对有人开枪的时候只要在开枪那一瞬间躲开枪口的指向，那就是躲开了子弹了！”

我去，你这网络小说中毒可就比武侠小说中毒要难治得多了啊。李随风张口结舌，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