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人活着是为了啥？”
六叔猛抽一口烟，嘴里缓缓吐出烟气，瘫软在塑料椅子上，神情呆滞眼神放空地呆望向上方，比贤者时间的贤者更贤者。
“你想为了啥？”李随风抱着一个能把脑袋装进去的不锈钢盆子，里面面条蔬菜肉类各种食物混杂，分量足够喂饱十个唐晓彤那样的女生，他一边猛往嘴里塞一边含糊不清地反问。
这时候外面还有两个人走到门口想要进来，李随风连忙挥挥手：“对不起，没有了，都卖光了。”
今天大概能算是这李记面馆有史以来生意最好的一天，原本就不错的生意因为来看热闹的人更是爆棚，从上午十点忙到下午两点把店子里所有的原材料都卖光，煮面的大锅里即便不断有清水加进去，一锅面汤也已经浓稠得像是一锅浆糊，连预备用一周的肉哨子都消耗一空。所有人都累得够呛，作为主厨的六叔和李随风更是不用说了，中间还要接受不少熟人的询问，连嘉城电视台都来采访了两位见义勇为的好汉，一直折腾到这时候才终于空了下来。
王大娘老李和三舅等等几个去外面餐馆里吃饭放松了，六叔说太累了不想动，李随风也不愿意去和长辈吃饭，把冰箱里所有剩下的东西凑起来煮了一大锅就在这里吃着。
“人活着总得为了个啥吧，难道就这样天天干活吃饭干活吃饭？”六叔瘫软的身姿，麻木空洞的眼神，邋遢的头发和五官，看起来宛如看透了人生和世界其实都是他妈的一坨屎的哲学大师。
李随风倒是有些明白六叔的感受。明明刚刚才经历了一场传奇般的生死搏杀，成就了保卫市场救助人命的了不起的功业，成为了万众瞩目登上电视的英雄人物，那颗骚动了四十年的心灵刚刚得到了最大的满足，但是转眼间却还是被拉回在这灶头锅边累得和死狗一样，确实难免生出这种看透红尘的厌世哲学境界。
不过李随风又能说些什么呢，总不能去劝王大娘把这店子的股份转让一半给六叔好稳定军心吧，而且即便如此，甚至是把全部股份都让给他，也不见得能让六叔安定下来，他根本就不是这种人。
“干活是为了有钱吃饭，吃饭是为了有力气干活。你说这人活着和推磨的牛马有啥区别？”六叔继续思辨着，在哲学家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我觉得你在讽刺我妈，不过好像说得又有些道理。李随风吞了一大口面条，翻了个白眼。想起在老妈梦境中看到的她欢快地推着那大石磨的场景，虽然没给她做过梦中之镜的意象对话，但可以推测她在镜中看到的自己也应该是一头踏实肯干任劳任怨，吃的是草挤的是血汗钱的老黄牛之类的动物。
现在李随风也算是在精神意象上入门了，知道当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每个人依据各自天赋和自幼环境成长过程而形成的精神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对于外界的理解也完全不一样，生活意义生命意义这种东西彼之蜜糖我之砒霜是再正常不过。比如对于老妈王大娘二姑三姑她们这些朴实大娘来说，活着就是好好活着，让家里人一起稳稳当当有吃有穿那就是世间的一切意义，除此之外虚头巴脑的东西有什么用？东搞西搞的你是要上天？
但是这种生活六叔是绝对不能接受的。甚至李随风也接受不了，不过好在他还有得选，六叔却是人到中年无路可退，至少只要二姑三姑在他就跑不了。
“那你觉得人活着是要为个啥？”李随风也忍不住加入了这个哲学话题。
“人活着就该活着个自己想要的样子。快意恩仇纵横天地之间，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六叔长吁一口气，继续朝着哲学家的方向演变。“要不短短这几十年过了，就算你运气好不出车祸什么的，最后老得走不动了也是一堆躺在床上等死的烂肉，有什么意思？”
“说得简单，但是你也做不到啊。你当这是古代呢，拿把刀子就能出去混江湖当侠客了。”李随风嗤笑了一下，理想丰满现实骨感这是所有人都要面对的难题，毕竟不是谁都能像自己这样金手指傍身的，啊哈哈哈哈。
“其实也不是没办法，我倒是有个想法，一直也都在尝试……”六叔忽然眉头微皱沉吟起来，眼中似乎有神光闪过。
你总不能跑出去当江湖大盗，或者干脆出过去当国际雇佣兵吧。李随风有些发懵。网络小说看多了的人总是难免乱开脑洞，六叔又不是那种对社会现实一窍不通的大学生和宅男，江湖经验丰富可是有不少实操能力的，万一被这次的成功所激励了，真要去搞个什么大动作……李随风连忙问：“你就不怕二姑三姑担心？”
“就是一直顾忌她们担心，所以我才成现在这个样子。”六叔一瞪眼，然后又长叹一口气萎靡起来。“你是不知道以前那个日子有多苦，你二姑三姑她们每天干活又吃不饱，饿得面黄肌瘦，手脚都是浮肿的，发了点工资自己都舍不得吃口好的，也要给我买肉买鱼……虽然我现在也很厌烦她们，但每次想起小时候的事又不忍心让她们伤心……”
哎哎，清官难断家务事啊，这些东西真的很难说谁对谁错。李随风摇头撇嘴，表示对此无能为力。
“峰峰，你饿着没有？我们帮你炒了你最喜欢的韭黄猪肝，还有鱼香茄子。让你和我们一起去吃你又不去，我们只能给你带回来了……”这时候二姑三姑从外面急匆匆地窜了进来，手里提着两个大饭盒，邀功一样送到六叔面前。
“我说过我不想吃……”六叔一脸的无奈，瞬间从哲学家的境界跌落下来。
“怎么能不吃？你中午这样劳累。这是饿得太过了，一定要吃补充营养才行，我们这里还给你带了泡菜，你先吃两口来开开胃嘛。还有这个鱼香茄子做得实在是好，你小时候就最喜欢这样的酸甜味道，以前老缠着说要吃的……”
二姑三姑围着六叔团团转，一副他不吃就要喂他吃的样子，李随风看了也有些起鸡皮疙瘩，连忙丢下碗筷溜之大吉。
晚上吃过晚饭，李随风一家难得地一起聚在客厅里看电视，老李和王大娘不用说，一直半隐身的李纯玫也回来了，就等着看今天晚上的嘉城本地新闻。
“你这回来两天跑去哪里了？今天中午忙得要死，你怎么不来帮忙？”一看见李纯玫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尘不染的样子，李随风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我有事，要你管。”李纯玫白了李随风一眼，继续玩着手机。
呵，傻X女人尽管嚣张吧，等我养好了精神你吃屎的时候就到了。李随风暗地冷笑，瞥了一眼，李纯玫似乎是在用通讯软件在和人聊什么，看头像好像是个男的。
“不要吵，开始了！”王大娘在沙发上端坐直了身体，握紧了拳头，神色严肃额头冒汗，就像要看新中国代表队拿下历史上第一枚奥运金牌一样。
电视上的主持人这时候也介绍道：“今天凌晨，市区岷山工业品市场发生了一起重大恶劣的入室盗窃案，有六名持刀匪徒潜入市场内，意图对一家烟酒批发商进行抢劫，所幸被市场附近的商户发觉，见义勇为及时制止了这一犯罪行为，下面就让我们来采访一下这两位勇敢的好市民……”
镜头一切换，电视上就出现了六叔和李随风的身影，然后背后是‘李记面馆’‘刀削面招牌牛肉面干绍双打……二两五块三两七块’之类的字体。
“哎哟，上电视了！上电视了！你们看到我没有？看到我没有？”王大娘激动得要把大腿给拍烂，笑得所有牙齿都暴露在空气中。大概她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上电视，而且还是新闻这么高大上的东西，虽然镜头只是扫过她在那里忙碌地收拾扫地，匆忙间朝镜头张望了几下，但这对她来说绝对是人生最为光耀的巅峰时刻。
一边的老李则是一脸的阴郁，手指夹着烟不发一言。在得知电视台居然要来采访之后，原本他是最激动的一个，虽说这事从头到尾没扯上他半毛钱，但他却觉得自己弟弟和儿子做出来的事情那一定也是和他有关系的，立刻去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家换衣服，心中多半还拟好了一篇平日如何对儿子弟弟耳提面命细心教导，这才让他们有信心有勇气和犯罪分子斗争的发言稿，只可惜当他满头大汗地穿好了他最喜欢的呢子大衣坐车赶回来的时候电视台的记者却已经走了。
“看，风儿紧张了，风儿你紧张了。”王大娘拍着李随风的肩膀，指着电视屏幕里的他。屏幕上的李随风神情有些拘谨，一副手脚不知道哪里放的样子。
“没办法，我也没上过电视啊。”李随风老实承认。这辈子他也是第一次被摄像机对着，总感觉那东西能放出神秘的射线来看穿他隐藏的秘密一样。
“呵，狗肉上不了席面。”李纯玫冷笑了一下，拿起手机对着电视屏幕拍了起来。“还是六叔厉害。一点也不怯场，就像大明星一样有范。我要发到朋友圈里去让大家看看。”
哼，女人就是虚荣，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都喜欢拿出去炫耀。崔琳琳也老是喜欢把什么都朝鹅号空间联讯朋友圈里发，李随风对这些是都懒得去看。不过也要承认确实人和人之间是有差异的，六叔这辈子肯定也没被摄像头照过，但就是一副淡定自若挥洒自如，也许对早已经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行侠仗义接受万民拥戴的他来说，这地方台的小玩意确实不过就是小场面罢了。
“……我一看那几个家伙鬼鬼祟祟的就知道肯定不是好东西，马上和我侄儿拿了棍子就悄悄跟过去，果然看见他们撬门钻了进去，然后里面的王幺弟杀猪一样的叫，我大喊一声你们在干什么，妈的那几个家伙居然还敢拿刀子冲过来，真是狗胆包天……”六叔口沫横飞表情生动，加以手势辅助气势十足，就像日常里在酒桌上和朋友吹比一样。
“请问那时候你就不怕吗？对面可有六个人啊，还都是拿刀的凶徒。”记者问。
“他们是贼，我怕什么？”六叔眼睛一瞪，正气十足直冲霄汉。“袍哥人家，遇到事情从来不得虚！我们提着棍子就迎上去，老子直接一招黑虎出洞，啪的一下就放倒一个，再一招青龙摆尾又放倒一个……”
不只是口上讲解，六叔还有动作招数姿势的示范，一举一动配合他脸上如同金凯瑞的表情，还有抑扬顿挫充满活力的言语，简直比说评书的田芳大师还有感染力，看得记者也是一愣一愣的。六叔又转过身去把李随风的胸膛拍得碰碰直响，就像牛马贩子给大家展示牲口的强健一样：“看到我侄儿没有，打篮球的身体棒得很，随手抓起一个就像抓鸡娃一样把那狗日的朝地上一砸，碰的一下就没了动静，剩下的一看就全都吓破胆了……”
李随风愣愣地站着不动，充分展现一个木头桩子傻大个的人设。幕后的编导可能也是被这种充满了乡土气息和正义感的朴实言语感动了，对这篇采访没删改过就全部一字不漏地放了出来。
“……虽然我们的法治建设已经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但在今天各种明哲保身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思潮之下，这两位英勇市民的见义勇为还是给了我们极大的启示和鼓舞，正是需要这样的正义感和绝不与犯罪妥协的勇气，才能建设起和谐文明繁荣富强的现代社会……”
主持人在伟光正的结语中结束了这次报道。全家这个时候才长出了一口气，李随风看看时间，前后居然用了超过五分钟，虽然只是嘉城电视台这样的小地方台，但也是李家王家祖宗三代最为长脸的一次了。
“嘎嘎，好了，有老六这样的大明星坐镇掌灶，这下店子上的生意肯定不用说了。”王大娘点起一根烟美滋滋地抽了一口。“能够天天像今天这样的生意就好了，看来还得多请个人来打杂帮忙。”
“明天把我那套灰色的西服拿到店子上去收好，以后说不定还能用得着。”老李的神情是悔恨茫然中又带点绝望的希望，就好像已经错过了一个亿，虽然知道可能性很小，但还是希望能再有一个亿会从天上掉下来。
真不知道你们这两口子在想些什么。李随风对自家父母也只能无语摇头，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今天晚上他要去六叔的梦里好好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