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柳府花香四溢，蝶舞翩翩。
抬头，可闻莺歌燕舞，黄鹂鸣啼；低头，可见万紫千红，百花盛放。
曲径通幽处，一阵细碎脚步由远及近传来，一位盘着云髻，身穿淡粉襦裙的倩影小跑着穿过小道，惊起了几只小憩的蝴蝶。
她绕过曲径，来到书房门口，扶着膝微微缓口气后，才将书房的小木门推了开来。
正对木门的是一张紫檀案台，案台前的白衣少年随着推门声抬起头，那双桃花眼微微一眯，瞧见那抹淡粉色身影后瞬间染上了不耐的神色。
“你怎么又来了？”
这一句话毫不客气，惹得进门的少女心情大跌。
“这是我家书房，我不可以来吗？”
甫一见面，这两人又开始拌嘴了，而这三两句抬杠，也不过发生在开门关门这一瞬之间。
“先生让你来这儿找东西的吧？你要是找着了就赶紧走吧。”
白衣少年瞥了少女一眼，顺手将倒放的书拿正。
少女看到他这副颐指气使的模样，瞬间就不乐意了：“这是我家书房，你无权赶我走。”
“那我出去。”
少年冷冷甩下这句话，站起身来将手中那一大沓书卷抱起。
“哗啦啦”，案台边的书堆倒了一地，少年也只瞥了一眼，兀自大袖一甩，扬长而去。
“喂，这书是你撞倒的，我可不会替你收拾，父亲要是问起来，可怪不到我头上去！”
少年充耳不闻，还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白衣身影没入了院中的小径，少女虽是心有不甘，却也只能作罢。
“张影回，还没成亲你就这么蹬鼻子上脸，成亲之后你还不得反了天了？”
***
初春的新柳方抽出枝芽，几只乳燕在低垂的柳叶间自由穿梭，本是一副绿意盎然生气勃勃的景象，柳婉茗却根本无心观赏。
她抬眼看了看头顶飞过的几只乳燕，又垂着头趴在后院小亭的座椅上，伸长了手用团扇撩拨平静的湖面。
湖中的小鱼都被她给吓跑了，一个个甩着尾巴落荒而逃，柳婉茗可不管这些，现在她的心情郁闷得很。
柳婉茗和张影回是在三年前定的亲，这门亲事是她的老父亲亲自敲定的。
张影回此人，虽是寒门学子，但他博闻强识，学富五车，诗词歌赋必然样样精通，故而也被柳父破例收为门客，进而又成为了太子陪读。
柳婉茗的父亲柳世文乃当朝太子太傅，一家子都与太子党关系密切。他们在朝中威严尚存，身为太子一党，皇上也当看中几分。
张影回是父亲的得意门生，但柳婉茗却并不喜欢他。
这人天天披着头发，除了上朝，到哪儿都懒得将头发束起来，还自以为气质清冷，英俊倜傥，一整个白衣长袍没说是夜间游魂都已经算是很客气的了。
张影回长得好看，这点确实没错，柳婉茗再不喜欢他都不得不承认了，但再怎么样，他能不能不要总是压低了头抬起眼睛看人？很吓人的好不好？年纪又不大，装什么阴郁啊？
“在想什么呢姐！”
柳婉茗还在愣神，一个身穿绿裳，头扎双螺髻的少女忽然从身后蹦出来，吓得她的团扇都落了水。团扇落入池塘，荡起圈圈涟漪，柳婉茗叹了一声，转头拧了一把少女的耳朵。
“诶！姐你干嘛？”
“你说我干嘛呢？”
“我错了我错了，放手放手疼死了！”
柳婉茗撒了手，任凭少女嗷嗷叫，也不想理她。
那少女嘟哝着，企图引起柳婉茗的注意，但柳婉茗此刻托着腮，满眼无神看着湖面，压根就没有听自家妹妹的唠叨。
这少女名唤柳翠茗，乃柳婉茗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去年的她原本是一个文静害羞的姑娘，可自从落了一次水，就转了性子，一张小碎嘴子说起话来就会滔滔不绝。
“姐，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又跟张影回吵架了？”
柳婉茗叹了一声，只道柳翠茗又问了句废话：“你方才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我看到张影回抱着一大沓书卷回房去了，是你吵赢了吧姐？”
“嗯……”
柳婉茗心不在焉，低头看着那把越飘越远的团扇，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哎呀，你俩都住在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闹成这样呢？”柳翠茗摇摇头，替柳婉茗不值，“如果你真不喜欢他，就跟阿爹说清楚拒绝这门婚事吧。”
柳婉茗扁扁嘴，如果退婚真是这么简单，自己何必还在这儿长吁短叹？
“哎呀姐，你别整天将自己整得郁郁寡欢的，你现在都这副模样了，将来真的和他成亲了，你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张影回背靠咱家，不敢亏待我。”
话是这么说，但柳婉茗心中还是没有底。她和张影回还未成亲，就开始相看两相厌了，成亲之后……
唉，柳翠茗的顾虑，也正是柳婉茗所担忧的。
柳翠茗看着柳婉茗摇摆不定的模样，小心翼翼道：“所以姐，你打算……”
“退婚，我明天就找张影回谈谈。”
***
张影回甫一下朝就会来到柳家书房里端坐，因着他是柳府的准女婿，也没人有这个胆子跟他抢。柳婉茗早已摸清了他下朝后的规律，一早就在书房里等候多时了。
柳婉茗应该如何委婉表达自己的意思呢？说他们两人虽同为柳府一员，然身份观念皆不相同，所以不能走到一块儿？这样不太好，张影回是寒门学子，听者有意，若被他理解成因为他的寒门身份而退婚，自己可能会吃不了兜着走。
那要不，就说他们二人确实不合适，他学富五车太过优秀，自己配不上他。
……
不至于吧，为了退婚自贬身价，想想都觉得亏大发。
柳婉茗正思忖间，忽闻一道启门之声，抬头便见门外阳光轻罩，一道白色身影立在门前。
翩翩白衣恰若谪仙，手上紧抱着的一沓书也为此人平添了几分文雅之气，如果……忽略他那披散着的头发的话，确实也可以这么说。
张影回可能是在方才逢了什么喜事，眼角嘴角都是微微上扬的状态，可他现在一看到柳婉茗，眉头就立刻深锁起来。
“婉娘？怎么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
方才还在想如何好好和张影回谈话的柳婉茗一听到张影回那相当之不耐烦的问话，心情瞬间十分不美丽。
“好，那我走。”
张影回一句话都不想和柳婉茗多谈，大袖一甩转了身便想离开这里。
“等等！我今天来这儿有话和你说。”
柳婉茗忙不迭跑过去，一把扯住了张影回的宽袖，张影回淡淡瞥了一眼柳婉茗拉着他衣角的手，眉头锁得更深了。
“我没话和你说。”
张影回很不配合，柳婉茗一下急了，赶紧上前张开双臂，将张影回的去路拦住：“你不想退婚吗？我今日来就要和你说及退婚一事。”
张影回听到这话，也是愣了愣，他那本是紧锁的眉头现在锁得更深了，柳婉茗话说出来，本也是松了口气，但看到那两道深锁的剑眉现在又变得心如擂鼓，她鼓起勇气直视张影回的双眼，张影回却一时之间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此时的张影回双眸低垂，长长的眼睫将眼底所有的情绪都掩盖住了，他没有直视柳婉茗的双眸，而是别过眼去，避开柳婉茗灼灼的目光。
“婉娘为何忽然这么想？”
“你难道没有这么想过？”
“没有。”张影回冷冷看向柳婉茗，“你知道的，若我退你的婚，你定会遭人非议。”
“所以现在是我退你的婚。”
柳婉茗亦是不甘示弱。
“若是如此，那我，便会遭人非议。”
张影回说完，便抱着他那一大沓书卷，绕过了柳婉茗，柳婉茗僵在原地，等回过神来，才发觉张影回已然没入庭后小径，不见了踪影。
***
柳婉茗侧卧在后院绿树下，双眼早已失去焦点，脑袋也是空空如也。
毫无疑问，柳婉茗退婚失败了，她此时一蹶不振，只怪自己嘴皮子没张影回厉害，而此时的柳翠茗还在花丛里捕蝴蝶，自娱自乐开心得很。
今日的柳翠茗穿了件五彩云纹缎裳，满身的斑斓色彩比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花蝴蝶还要吸睛，可惜柳翠茗今日的耀眼无法搏得柳婉茗的关注，她姐现在很郁闷，看什么都觉得郁闷，她一转头看到柳翠茗一身斑斓，嗯，真让人头昏眼花。
“姐啊姐，你别这样，一次不行还有二次。”
柳翠茗玩累了，她像只花蝴蝶一样打了几个旋，轻飘飘落在了柳婉茗身边。她来到树下，和柳婉茗并肩坐好，亲昵地搂住柳婉茗的肩。
柳婉茗白了她一眼，躲过了肩膀上那颗沉甸甸的头：“站着说话不腰疼。”
柳翠茗不服气了：“谁说的，站着说话也腰疼的好吗？我方才不过扑了一阵子蝴蝶，现在整个人都是酸软的！”
柳婉茗无言，她懒得搭理柳翠茗，柳翠茗可不依，她像只小猫一样钻到柳婉茗怀里蹭啊蹭，逮着了机会就撒娇。
“姐你笑一个，再这样下去，你都快变成张影回了。”
“说什么呢？”柳婉茗现在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心梗，“别在我面前提他，我厌了。”
“好嘛好嘛，听你的。”
看着柳翠茗这个小猫咪在自己怀里乱蹭，柳翠茗翻了个白眼，将她一把推开。
“你多大了？还这么来？”
“谁叫我只有你一个姐呢？”
柳翠茗嬉皮笑脸，她托着腮儿看向柳婉茗，一双杏眼盯着自家姐姐眨啊眨。
柳翠茗小柳婉茗两岁，她从小就喜欢黏着自家姐姐，有时像个狗皮膏药一样摘都摘不下来，真不知道这家伙及笄后还能不能独立了？成亲以后是不是还要拉着自家姐姐同睡？
……
担心她干嘛？担心她的将来不如先担心一下自己！柳婉茗无法想象自己和张影回成亲后的生活，天天对着这张故作深沉的脸，想想就觉得郁闷。
这厢柳婉茗神思飘飞，那边“扑通”一声，登时把尚在神游的柳婉茗吓回了神。两姐妹侧耳细细听音，很快那接连不断的扑水声让她们察觉到了不对劲，二人对视一眼，赶紧朝后院池塘跑过去。
同样听到声响的家丁在池塘边上迅速聚拢，两姐妹到达池塘边上时，家丁已经将落水之人捞上来了。
柳婉茗眼皮子突突跳，她拨开人群，看向人群中央那个衣衫湿透的人。
这人躺在地上，一贯地披头散发。那身白袍沾了池塘底下的淤泥，湿乱的发丝盖住了大半张脸颊，若是夜晚，路过的人准会以为这是只爬出池塘的水鬼。
柳婉茗将捂住面颊的青丝拨开，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不好意思，看到了你最狼狈的模样，张影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