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婉茗是被窗外的鸟儿叫醒的，她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披了件轻薄的纱衣，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轻推竹竿，赶走了站在窗台外的小鸟儿。
后院桃林开出了花苞，一朵两朵缀于枝头，娇小可爱，丰盈饱满。
鸟儿飞入桃林，栖息在桃枝之上，它在上边叽叽喳喳，还轻盈地蹦两下，直把枝头的露水都蹦了下来，柳婉茗见了一大早这般生机景象，心情自然也跟着好了许多。
她撑起小窗之后，两手托着腮儿看向窗外，细碎光线打在她的身上，尽是将她那娇俏人儿的身形勾勒了出来。
柳婉茗有些悔了，她悔自己竟然将鸟儿赶走，她就应该让它留在小窗台前，至少自己还能多些乐趣，可转念一想，她又不太想了，鸟儿就应该归属于桃林，归属于天地，它就应该在外头自由穿梭，而不是只留在窗台之上，给人把玩。
“婉娘。”
正想得入神，张影回忽然从屋檐上倒挂下来，嘴里还叼着一支桃花枝儿，那张清隽的脸庞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把柳婉茗吓得惊叫了一声。
“张影回你干什么？！”
“砰”地一下，柳婉茗将窗户紧紧关上。
“啊哟，撞到头了，瞧你给我出的馊主意。”
张影回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谁说话，他从屋檐上翻了下来，走上前来轻敲柳婉茗的窗棂。
“跟你道声早安，婉娘。”张影回抱着胸，倚靠在墙边道，“顺便给你送来了带着晨露的桃花枝儿，女儿家早晨梳妆，若你的云髻里配了桃花，保你今日能更加妩媚动人。”
柳婉茗刚刚晨起，整个人都还没来得及梳洗，她头发松散，还只穿了件小衣裳，因着自己的小窗对着的是后院的桃林，时常也没什么人来，柳婉茗也没那么多讲究。
哪知今天难得随意，自己的小院就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柳婉茗有些羞，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发作，只能将小窗尽数关上，自己在里头整理微有些凌乱的衣裳。
“有你这样道早安的吗？”柳婉茗着急忙慌将衣服尽数穿好，愠怒之色被她强行压下，“你这活生生像个流氓痞子，大早上来偷窥的。”
“哦，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张影回居然一秒认错，这是柳婉茗没有想到的。
柳婉茗里三层外三层套着衣裳，脑子里忽然回想到那一瞬间看到的张影回。
今天的张影回穿得有点不太一样，平日里那袭仙气鬼气夹杂在一块儿的白色长袍不知道被他扔到哪儿去了，今日他倒是换了件黑色劲装短打，整个人看起来很是干净利落。
最重要的是，他那成日里披散着的长发居然被一条发带高高束起，呈一条马尾垂在脑后，一整个人从阴郁低沉的游鬼变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
柳婉茗秀眉微颦，犹豫着来到窗前，用竹竿子顶起小窗。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人。
倚在墙边的张影回听到声音，本是仰望着屋檐的头转向了柳婉茗那边。
他对上柳婉茗那双满是惊异的眸子，疑惑半晌后伸出一只手，朝柳婉茗晃了两下：“婉娘，你怎么了？看傻了？”
确实……看傻了，这人真的是张影回吗？
原本应该出现在披发下的双眸此时竟出现在了阳光下，张影回迎着漫天的花雨和明媚的阳光，朝柳婉茗绽开了一个朝气蓬勃的笑容。
张影回大不了柳婉茗多少岁，可能是柳婉茗看惯了张影回那沉郁的模样，他忽而恢复了少年郎才有的朝气时，柳婉茗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你这身衣服是哪里来的？”
“是系统，不对不对！”张影回连连摆手，“我刚才上了趟街，买回来的。”
“是吗？”柳婉茗微颦的秀眉仍旧没有舒展，“我怎么从来没见到你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看不惯张……我一觉醒来，忽然不喜欢从前那套衣服了，死气沉沉的。”张影回嘟哝道，“而且最重要的……我刚刚过来，还穿不惯长袍，总觉得像姑娘家的裙子。”
柳婉茗听懂了前半句，但对他的后半句还是一头雾水：“什么意思？长袍怎么就像姑娘家的裙子了？”
“你就当没听到吧，我随便说说的。”张影回摸了摸鼻子，略显局促，“婉娘，你能帮我和先生说说，再给我延些时日吗？我暂时还不想进宫上朝。”
柳婉茗的秀眉皱得更厉害了，张影回平时里可是巴不得早点离开太傅府的，巴不得和自己少见面，今儿个怎么莫名其妙跑来和自己道早安，还说不愿意上朝堂？
柳婉茗脑子里闪现出无数种可能性，他到底是不愿意上朝，还是单纯地想偷懒，再或者说他只不过是保有一时的热度，现在对朝堂的热情已经消磨殆尽了。
柳婉茗转了念头，这几个可能好像都不成立。
张影回要避开自己，那一定要先上朝；他自己并不是一个喜欢偷懒的人，不然不会一下朝就往书房里头坐，虽说有时候看书时不太认真，书都拿倒了；至于一时热度，这更不用说，此人可是还没熬出头的，要说熬出头了热度没了倒还能理解，他现在就将热情消耗殆尽，说不通，毕竟此人出身不好，他能成为门客靠得就是他的头脑与才华，现在放弃，等于自毁前程。
柳婉茗考虑了许久，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放弃了挣扎。
“你自己去说不成吗？”
“不不不，我这副模样，还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先生。”
柳婉茗白了他一眼：“今天确实大变样，我都认不出来了。”
张影回笑了笑，尝试着朝柳婉茗稍稍移近了些。
“干什么？”柳婉茗半伸出的身子缩了回去，“张影回你可别……哎呀！”
发髻上忽地一痛，是张影回趁机将手中的桃枝插入了柳婉茗的云髻里，柳婉茗揉了揉被扯痛的发丝，斥道：“张影回你干什么？”
“别生气别生气，我只是觉得你的发髻上少了些东西，帮你放了朵花而已。”张影回面上惊惶之色顿起，小心翼翼又朝柳婉茗凑近了一些，“对不住，没弄疼你吧？”
“你说呢！”柳婉茗隐有怒意，“谁在发髻上插花，是把一整根桃花枝插上去的？！”
“这花枝我截了的，只是没有完全插入你的发髻而已。”张影回带着歉意，走上前来，“婉娘，我帮你调调？”
“你今天发什么疯？”
柳婉茗摸不到花枝，刚刚盘好的发髻又被弄乱，她气恼得一摔梳子，坐回了梳妆镜前。
“完了，弄巧成拙数值下降……”张影回嘟哝着，着急忙慌寻找补救的法子，“婉、婉娘，我会盘发髻，给你盘个丱发！”
“那是翠茗盘的头发。”
“云朵髻！我会！”张影回自告奋勇，“我帮你盘。”
“就你那天天捧着倒放书的手，还会盘发髻？开什么玩笑？”柳婉茗嗤笑道，“再说了，女子的头发由得你乱动？我们又没成婚。”
“那我们什么时候成婚啊婉娘？”张影回居然问出了一个让柳婉茗震惊的问题，“成婚之后，咱们还会住在府里吗？”
柳婉茗满脸狐疑回头看去，却只在张影回的脸上看到了满脸的真诚。张影回不躲着她也就罢了，居然还问他成亲时间，他想干什么？最主要的是，他居然连成婚的时间都不记得了。
“你这让我想起了翠茗，一年前的翠茗。”柳婉茗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翠茗一年前也落了水，被捞起来后昏了几天，一醒来也是大变样。”
柳婉茗越想越奇怪，喃喃道：“这是为什么？从前她那么害羞，时时躲在我身后，自那以后比我还活泼，还天天拉着我去偷看方平。”
“真的吗？翠娘也是这样的？”张影回听闻此言，不知道为何竟忽然兴奋起来，“那肯定是老乡无疑了，改天我去拜访拜访她。”
“什么老乡？”
“没有没有，你当我没说。”张影回打了个马虎眼，转了话题，“婉娘，你喜欢什么，我去给你做。”
“你今天真是莫名其妙。”柳婉茗道，“我喜欢什么，你管不着，我倒不是很喜欢你，你走吧。”
“哦……”
张影回应了一声，一转眼从柳婉茗的窗边消失了。
霎时窗外只剩下三两声鸣啼，柳婉茗愣了愣，转过头来，果真不见了张影回的踪影。
“叫你走你真走啊？”
柳婉茗莫名有些失落，刚想回过头去，张影回又从另一边窜到了窗前。
柳婉茗一哆嗦，转过身来，又见张影回托着腮儿倚在窗台上，像是根本就没有走开过一般。
“把你插进我发髻里的桃花枝儿扔了。”柳婉茗被他吓了一跳，取下髻上花枝，很没好气，“谁允许你折花枝了？”
张影回挠挠头，接过柳婉茗甩过来的桃花枝儿：“我以为姑娘家喜欢这些，所以就送来了，你要是不喜欢，我下次就不送了。”
“你送的东西我都不喜欢，干脆以后都别送了。”
话是这么说，柳婉茗心里倒还算欣慰。她还以为张影回这次无事献殷勤是存心捉弄自己，未曾想他是真的拥有一片热忱真挚。
在此之前，他对府上后院那片桃花林嗤之以鼻，嘴上总说着那里非文人所应处之地，今天居然专程跑那儿一趟，采了新鲜的桃花枝儿给自己。
这桃花枝儿应该是院墙上头的吧，不然为何还会沾些墙土泥灰？
“婉娘你笑了？”张影回上身轻探入窗，“你今天穿了件淡粉色的襦裙，笑起来更像个桃花小仙。”
柳婉茗听罢，也鬼使神差地往铜镜上瞧。
镜中女子修眉端鼻，蛾眉螓首，颊边梨涡浅浅，双目湛湛有神。
柳婉茗的嘴角微微上扬，本姑娘的美貌，还用你张影回来说？
梳妆台就放在窗台边上，张影回瞧见柳婉茗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绽开笑容，又朝柳婉茗靠近了一些：“我没说错吧？看你发髻空空少装饰，还是放上几朵新鲜的桃花才更好看。”
柳婉茗方反应过来，立时沉下了脸：“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偏不放桃花怎么着？”
柳婉茗对别人还好，对张影回就特别喜欢唱反调。
从婚约订下的那一刻开始，柳婉茗和张影回就开始了几乎日月无休的争辩，这不是打情骂俏，是真的相看两相厌，不吵不舒心，他们其实也不知这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年纪尚小就被早早定了亲，心里头那种潜在的叛逆被无形中逼出来了吧？
想到这里柳婉茗又郁闷了，她并不认为自己父亲的抉择有多么明智，他觉得好的，自己一定就要觉得好吗？
单说张影回，他是很有才华很有天赋，但这不足以成为给柳婉茗定亲的理由，他的才华天赋是对外的，对她柳婉茗有什么特别的用处吗？柳婉茗并不稀罕这些。
“没有没有，我不过是给你提个建议罢了，你要是不喜欢，那就算了，咱也不必为了一根桃花枝儿生气。”
柳婉茗被张影回的声音唤了回来。
她还是有些纳闷，张影回今晨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好像还很害怕自己生气？柳婉茗兀自纳闷着，下一秒也从张影回那儿得到了答案。
“婉娘，女儿家总生气容易变老，你要是成天横眉冷对，怕是要真的变成‘晚娘’了。”
柳婉茗虽然觉得这话还挺有道理，但她仍旧努力隐藏任何认同的态度：“不生气？可以，那你走。”
“好嘞！”张影回麻溜离开，片刻后又折返回来，“桃花枝放这儿啦，婉娘你考虑一下。”
张影回一下窜上了柳婉茗的屋顶，瞬间不见了踪影，四下又只剩下了几声鸟啼，还有独属于清晨的那股淡淡花香。
柳婉茗踱步到窗台，看到了窗台上那段在晨风中微微摇曳的花枝，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扶云袖，素手执起了桃花枝。
“真的……好看吗？”
柳婉茗来到镜前，将那段桃花枝轻轻插入头顶云髻，左看右看。半晌，她对着镜中那温柔秀丽的自己，绽开了一个明媚的微笑。
“真的，还挺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