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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 作者:烧心红素
  • 发布时间:2023-04-13 12:00
  • 字数:4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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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奶奶有多不喜欢自己呢?大概是还在很小的时候,总会看着她的脸就叹气的时候吧。那时,两位老人脸上浮起的嫌恶、紧皱的眉间露出的不满,让当时还矮矮小小的秦观夏感到有些害怕。

看到那张遗照时,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了——她和父亲相像的地方并不多。都说女儿肖父,可秦观夏有一双柔和的杏眼,双眼皮窄而薄,可她父亲却是男人中少有的宽型双眼皮,和女儿挺直的鼻梁、小巧的鼻头不同,他是标准的驼峰鼻。仔细看秦观夏的脸,和父亲想象的地方,唯有轮廓而已。

原来,她长得更像母亲,那个在爷爷奶奶心中,最终害死儿子的罪魁祸首。

奶奶已经年逾八旬,平日身体不是很好,此时却显得精神矍铄:“我们替你爸把你养大,该有的情分都尽到了!如果你非要去学什么不入流的音乐,我当着你爸的面直说,你的学费我们一分都不掏!”

秦观夏如同以往一样倔强地抿着唇,一声不吭。那是夏天,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款式也是几年前的,上衣是一件浅蓝色T恤——她不常穿白T恤,因为时间久了会泛黄;也不穿黑T恤,因为时间久了会泛白。爷爷奶奶只保证她有吃有喝有住有穿,从来不会考虑一个女孩需要新颖而跟得上潮流的打扮。

第二天,她的膝盖肿得老高,动弹一下都很疼,但让她开心的是,她为自己的未来做了一次决定,尽管过程曲折——她跪了四个小时,始终不松口,最终爷爷奶奶答应的条件是,高中的学费是多少他们出双倍,够不够她再去学别的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怎么会够呢?秦观夏开始零零散散地打工,给楚雨的一些年纪小的学生补课,收费也不高;有本地的一些广告需要有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出镜,她就自己做主去面试;有的地方需要有站台的歌手,她就问楚雨借来黑裙子和高跟鞋,对着镜子尽量把自己训练得似乎很老练,就这么去了。

而高中时的俞清时,从来不需要为学费而担忧。他带着小提琴去上海比赛,评委听说他不准备考音乐学院,颇为遗憾地摇头。音乐对他来说是调剂品,他早已捧着金融书翻了好几遍。

他本就是旁人眼中的天之骄子,身上穿的无一不是名牌。他自己不在乎这些,可张灿红却最为关注。他才十几岁,张灿红已经带他去定做了两套演出和比赛的西服,燕尾和领结缺一不可。

中学时期的俞清时不乏追求者,很多女生为了给他送礼物做过各种努力,他并不理会。在他心里,十几岁的年纪还什么都不懂,何必用一些做不得数的“诺言”去粉饰一段关系。老俞和张灿红不了解儿子的想法,也不排斥儿子在青春期和别的女生过多接触,还总是打趣他,没想到却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理由。老俞哈哈大笑,评价儿子“年少老成”,张灿红才不给他们面子,说:“这哪是年少老成,你儿子就跟你一模一样,这是没情趣!”最后的三个字她说的是普通话,一字一句,震耳欲聋。

为了方便平时补乐理,秦观夏没有住校,每天骑着问邻居低价买来的二手自行车上下学,即使在路上嘴里总是还在哼着前一天刚学到的旋律。

高中的学生已经是快成人的年纪,她所在的学校都是名校预备生,学生的素质、家教都能保证,且高中是学生生涯中最为重要的时间,大家都忙于学习,她终于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几乎不被人议论的三年。楚雨在这三年里尽自己所能培养她,交给她的不仅仅是音乐知识,也有她近三十年人生的经验。

这位年轻的老师,从念大学那一刻起就已成为自己人生的主宰者。是成为一位声乐老师还是进入演唱团,是保持单身还是听话相亲,都由她自己做主。她告诉秦观夏:“我教给你的东西,不是为了让你成为下一个我,或者是成为任何人的替代品,我只是想让你搞清楚自己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让你今后可以独立地生活,经济独立、精神也独立,这需要你有足够的能力和野心。”

高二那年,奶奶去世了,秦观夏做好了可能会被爷爷断了学费的准备,每个周末都去公园发传单、穿人偶服,但爷爷还是按照此前的约定,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每月准时把钱放到她的床头。

艺考开始了,秦观夏不具备去太多学校参考的条件,只选择了两所学校,上海音乐学院,以及省会的艺术学院,都选择了音乐剧专业。她的策略很简单,要么就瞄准全国顶尖,要么就落到保底。楚雨没有太多意见,只告诉她,任何考试,尽心、尽力,即可。

很幸运,三试之后,她拿到了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剧系专业第一的好成绩。拿到成绩那天楚雨比她更为惊喜,她清楚这几年秦观夏为此付出的努力,不仅仅是从零开始的学习,还有那些夏天在人偶服里中暑到呕吐的时刻,以及演出前五分钟裙子被刮破的窘迫。

俞清时没有这样的烦恼。他从来没考虑过要学艺术,所以按部就班地参加竞赛和考试。老俞曾经问过他,想学金融的话,是不是已经考虑过今后要从事的职业?他的回答是:“谁知道呢,也许大学里我又觉得金融没什么意思了,再说吧。现在先干我喜欢的事情就好。”

和他同班的好兄弟听说他的答案后,无不羡慕地说:“有钱人家的小孩才会说要做喜欢的事,穷人只会考虑最赚钱的职业。”话糙理不糙,俞清时并不反驳。他从上初中开始就意识到自己的家境优渥,可他从来没有因此产生过什么味优越感,在他看来,父母所给予的只能占据人生的一小部分,而个人的所有成就,依旧要靠自己所得。

于是他靠自己,从广州考到复旦,成为这所名校的一员。

远在西南,秦观夏的求学之路逐渐明朗,重心从专业课转移到文化课上来。为了能够减轻压力,她早早就选择了文科,虽然她很喜欢化学课。也许因为遗传了母亲同样的语言天赋,她的英语成绩很好,记忆力也不错,政治、历史这类需要天天拿着课本背的内容对她来说并不算难。她数学成绩一般,写作能力却极强,两相互补,也能有个极好的分数。

在高三这最为关键的一年,其他同学的家长都很关心孩子,住校的同学常常在周末等来父母送的补品,有的走读生甚至会收到父母送来的午饭,而最为关心秦观夏的还是楚雨。楚雨至今没有结婚,纵使父母催过很多遍,她都不答应相亲,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在gei学生上课这件事上。

学校只在每个周日下午休息半天,秦观夏吃完午饭,就会去琴房弹弹钢琴,或者唱几首歌。这几年里,她陆陆续续学会了其他乐器,吉他、小提琴、架子鼓,甚至连古筝和琵琶都能有模有样地弹几支曲子。楚雨从不阻拦她对乐器的探索,她意识到,秦观夏是比她对音乐更有天赋的人,各种各样的旋律储存在她的脑子里,无论旁边的人用何种乐器演奏,只要她手里有工具,就能为此合上一首。这样的能力她望尘莫及,为此羡慕,也为她骄傲。

高考前夕,楚雨告诉秦观夏:“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十几年很苦,但以后难免会这么觉得。我要告诉你的是,当你觉得过去很辛苦的时候,不要责怪自己,往往一个人回望过去都是出于此刻的开心。开心地生活,别去顾虑太多。上了考场也是一样。”

这个故事讲完,已经晚上十点多。秦观夏和俞清时已经顺着外滩走了很远。

俞清时问:“这位楚老师现在在哪?你应该很感谢她,对吧?”

秦观夏点头:“我当然感谢她。我入学那会,是她送我来的上海。她说,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她不放心,也想来看看这所学校长什么样。我们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到了上海,当时我向她承诺,我一定会在25岁以前,把之前的学费按照后来的市场价全部补给她。也许是想鼓励我,她答应了。”

“然后呢?”

“然后……”秦观夏语气怅然,“在我出道前一年,她因为肝癌去世了,和我爷爷前后脚。”

她知道秦观夏去世的消息时正在一个高档的西餐厅兼职,她在更衣室换上当晚的演出服饰,合上柜门的前一秒接到了琴房其他老师的电话,告诉她,楚雨抢救无效,今天去世了。

第二天,她花了攒了三个月的钱买了机票飞回老家,回到这座她已经三年没有踏足的城市,在琴房老师的带领下参加了楚雨的遗体告别仪式。

她是个生活简单的女人,一生未婚未育,来送她的人里更多的是她的学生。

秦观夏不喜欢在外人面前掉眼泪,再难过也强忍着没哭,等回到那间老房子里,却发现,爷爷也已经是风烛残年的年纪。

这大概是爷孙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心平气和的谈话。爷爷说:“我老了,没几天可活了。你别留在这,明天就走,我已经告诉了我们对面的张阿姨,每天来敲门看看我还有没有气。等我死了,你就是这套房子的继承人,我和你奶奶没多少存款,有也这几年看病花得差不多了,你别惦记这点小钱。当年你爸妈走了之后,留了一笔存款,我和你奶奶一分钱没取过,具体有多少我这脑袋也记不清了,等后头你自己去查吧。你爸妈葬在了哪、谁操办的后事,我不知道,我死了你也别管我,会有人给我操办。至于将来要不要去找他们,要不要去看他们,随便你。我你就不用来看了。”甚至没有问她为什么三年都不回来,不过节不过年的却又突然出现。

老爷子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催着她走。过了几个月,邻居张阿姨给她打电话,说爷爷走了,留下的存款和房子需要她回去办手续。

秦观夏再一次回了这座城市,这一次,几乎等于永久的告别。

“小时候我没觉得缺爱,好像也很正常地过来了,可是年纪大了再回想,会觉得很难过。”秦观夏说,“我也用各种方式吸引过爷爷奶奶的目光,考满分也好捣乱也好,就是希望能得到一些关注。后来楚老师给了我一些爱、一些关注,可我年纪太小了,给不了什么回馈。”

两年前,周是在南法听她讲了这个故事,居然为她掉了眼泪。尽管秦观夏嘲讽他是“鳄鱼的眼泪”,他还是真情实感地说:“如果有机会可以回到十几二十年前,我一定会告诉那个小小的秦观夏,没关系,人不用把自己伪装得过于坚强,像一块铁板一样刀枪不入。偶尔为此觉得难过,偶尔想要多一点的爱和关注不是坏事;偶尔遇到了喜欢的人,遇到了感兴趣的事也不要担心,会用这种感情去伤害你的人毕竟是少数,露出柔软的人,不见得就会被别人扎一刀。”

可是秦观夏明白这个道理明白得有些晚。

俞清时和她穿过一群正在玩滑板的年轻人,看着他们踩着板撬过一个又一个台阶,看似顺畅实则不易地站在高处。

俞清时问她:“你写过一首歌,叫《立夏》,是写给楚老师的吗?”

她的视线追随着那群滑着滑板走远的年轻人,摇摇头:“不全是。爷爷临走前告诉我,我的父母是在夏天认识的;我和楚老师也是夏天认识的。”她回过头,看着他说,“我和你,也是夏天认识的。”

她说:“你知道吗?你、楚老师、我爸爸和我妈妈都是一样的人,都在教我同样的事。”

“一件事是独立,独立地成长,独立地热爱,独立地寻找;一件事是自由,自由地追寻,自由地表达,也要自由地爱;另一件事,就是爱本身,要先爱自己,才能学会怎么爱别人。”

“但我知道三十岁才猛然发现,这三件事,我其实一直都没有学会。我一定不是个好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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