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苏叶仍然是那身素色宽大的倒大袖小袄外罩开襟长马甲的中年妇女打扮立在澳门黑沙湾码头上。
在不远处的栈道上,十几名苦力如同蚂蚁一样,在霍威督促下,把堆在码头货运场的原料朝着昨晚从香港运硼酸来澳门的梁全的货船装去。
午后的澳门,天空万里无云,碧空如镜,与同为碧蓝色的滚滚波涛相互映照。
忽然,一名苦力“哎呀”一声,可能是运货时被霍威不住催促,贪快扭伤了脚踝,惨叫一声身体歪斜跌坐在栈桥边,差点就掉下水去,再想起身,右脚却怎么都用不上力气,只能满头热汗的跌坐在栈桥上挣扎。
其他苦力顾不上打量同伴的情况,都从他身边匆匆扛着货快步经过,受伤的苦力似乎也见怪不怪,甚至主动朝旁边缩了缩,让开道路。
在港澳做货运的苦力,是按筹计费,因为停步而少扛一趟,就等于少赚一根筹棒,看到有人受伤,说不定有些心狠的苦力心中还在叫好,毕竟对方受伤,本来他该赚到的钱,就能被他们这些人多运几次,抢到手里。
霍威立在船边,看到那个苦力摔倒,微微皱眉,朝对方走了两步,又退回来,脱去骆天赐帮他置办的此生穿过最贵的西装外套,丢给在旁边跟他一起吸烟的船老大梁全帮忙拎着,这才穿着衬衫马甲走向苦力。
苦力正低头,吃力的扳着自己的右脚,霍威走过来蹲下身,不等对方察觉,就已经伸手抬起对方受伤的右脚,把苦力脚上那只早已经磨到鞋底飞薄,脚趾顶出破洞的布鞋扒掉,一手托住对方的脚板,另一手慢慢活动着对方的脚踝骨,眼睛则盯着苦力的表情:
“这样扭痛不痛?这样扭痛不痛?”
“老板不……痛痛痛痛……”苦力本来想说不要让霍威碰自己,免得对方脏了手,可是没等说完,踝骨处就剧痛难忍,只能顺着霍威的询问连连点头,口中大声呼痛。
“平躺下,不要动。”霍威朝苦力开口吩咐道。
苦力迟疑缓慢的把后背慢慢朝栈桥上躺去,后背刚刚沾到栈桥桥面,右脚脚踝就被托在手里的霍威猛然发力,一拉一托,随后发出“咔”一声轻响。
霍威丢开对方的脚:“踝骨脱臼,帮你装了回去,不过要养几日,等红肿彻底消退之后才能再来做工。”
苦力试探的活动着自己的右脚,发现除了转动时略略有些刺痛感,已经没有之前那种完全无法动弹的感觉,双手撑着栈桥的木板慢慢站起身,朝霍威露出个比哭相更显愁苦的谄笑:
“多谢老板……老板……我……”
霍威之前也经常在香港码头讨生活,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无非是自己没有让霍威帮忙,霍威自己主动凑过来,不要用治伤的借口克扣他甚至逼他倒欠霍威一笔钱。
倒不是面前的苦力不懂做人,而是苦力在码头做工,脱臼骨折各种伤势是家常便饭,码头上负责围事的江湖大佬都有拳脚功夫在身,自然也懂些正骨的手段,往往都会出手帮苦力接好,不过等接好之后,苦力也就背上了一笔利债,仗义些的江湖大佬,至少也要孝敬一顿酒肉,那些心黑些的,最少一个月的工钱都要以诊金名义,被江湖大佬揣进腰包。
霍威从背带裤口袋里取出一叠零钞,数出七八块递给苦力:“拿去养伤,不要急着出来开工,不然落下病根,三天两日就会脱臼一次,反而更耽搁你赚钱。”
“……”苦力迟疑着不敢去接,霍威把钞票直接拍在苦力手中,随后把他朝旁边轻轻拨开。
再一俯身,探手发力,动作漂亮的把刚才苦力崴脚摔在栈桥上的货包抓起,甩在自己肩头,双手也不去扶,而是插在裤袋内,就那么稳稳沿着栈桥走上货船,肩膀一歪,把货包稳准的甩在甲板上。
一群苦力在霍威给苦力钱时就已经停下动作,等霍威亲自扛包时,更是看呆了双眼,直到霍威双手插在裤袋,脚步轻快扛货上船,甩肩卸货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般做完,一个年轻苦力抹了下额头上的汗水,竖起拇指大声叫好:
“老板真是犀利,这套动作,就算在香港大码头,一日最少都能赚百十根筹棒!天生就是吃这碗……”
没等这家伙说完,旁边一个同伴直接捂住他的嘴,朝霍威点头哈腰的笑道:“老板,他无心嘅!”
随后又用力捶了口无遮拦的同伴两拳骂道:“你最近虾子吃多,脑子里进屎咩?不懂拍马屁就闭紧嘴巴,如果害我被老板克扣工钱,我们大家卖你去妓寨抵数!”
青年也自知失言,此时低着头不敢再开口,整张脸的脸色都为之一变。
“既然看出我天生是吃这碗饭嘅,那就不要怪我抢你们饭吃!我多扛一包,就少付你们一包工钱!不想少赚钱,就抢在我之前把货运完。”霍威爽朗一笑,朝着栈桥尽头堆积的货堆作势大步走去。
那些苦力听到霍威的话,先是一愣,随后轰的笑成一团,不过也马上加快了运货的脚步。
秦苏叶也被刚才那个年轻苦力的话逗得莞尔一笑,不过又忍不住赞叹霍威,霍威这两日跟在她身边奔走,秦苏叶已经听他提起过,这家伙据说是个乞丐帮会的帮主,现在看来,真的很有那种大哥或者帮主气度,换做普通人,穿着富贵被人咒一世做苦力,就算不动手打人,恐怕也要克扣工钱让对方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霍威却只是咧嘴一笑,不恼不怒,反而用来催促这些苦力再加快些速度。
“霍先生……”秦苏叶等霍威回到岸边时,才微笑开口,霍威已经连忙打断:“谢太太,都已经讲过几次,叫我阿威得啦,我是粗人,受不住霍先生这个称呼。”
秦苏叶说道:“等下我们搭梁老大这艘船回香港,用不用帮船上的大家去酒店准备些吃食,毕竟要在海上……”
“谢太太,天赐打电话时吩咐过,这艘船只运货,等下装完货,我陪您去内河码头搭客轮返香港。”霍威对秦苏叶说道。
秦苏叶微微一愣,双眼看向霍威:“阿牛不在,按规矩这种没有保险的货物,货主必须有人在船上押货,这样……我坐惯渔船,在这种船也不会晕船。”
她其实想说,这种买卖,之所以货主必须安排人在船上押货,是这几年走私禁运品的规矩,这样一旦遇到海盗也好,水警也好,对方要抢要抄,货物出现损失,船老大都不用理会,因为船上有货主的人,一切都由他决定,反过来,货主安排人押船,也可以防止船老大,背着货主,贪图运费,再运些不该运的东西,到时又说是自家货出问题,分辨不清。
“押货这种事,不需要谢太太亲自去。”霍威朝身后教堂钟楼望了望,看了看时间,又望向远处海面,忽然面露喜色,指着远处一艘朝着码头驶来的快艇说道:“呐,来了,就是这艘船,我兄弟天赐会亲自押货。”
顺着霍威手指的方向,秦苏叶一双明眸望去,只见海面上一艘美国制造,名为Fly的新式快艇正劈风斩浪,直直朝着码头冲来,这种快艇,秦苏叶在香港见过,自从1948年开始,香港水上运动会就有了这种快艇参赛,十几辆快艇,由舵手驾驶,各自载着一名泳装美女横穿维多利亚湾,最先抵达者为冠军,会被香港游艇会送上聘书,聘为游艇会驾驶教练。
很多华人驾驶员,都靠这种运动混入英国人的圈子内,改变命运。
所以Fly这个快艇的名字,连同那项赛艇比赛的名字,被香港中文报纸传神的翻译为:扶摇直上。
寻常人来澳门是舍不得用这种快艇的,这两年雇得起这些快艇往返港澳的,只有在港澳倒卖黄金的商人,因为每一次都是从澳门采购黄金几十斤,所以这些商人宁可多付费用,也要雇这些不会被大天二与水警追上的扶摇直上快艇,尽可能确保黄金不会被劫走。
她打量的片刻,快艇已经载着骆天赐在内的四个人抵达码头附近,降下速度,在水面上划出弧形的白浪,慢慢泊到岸边。
骆天赐,梁牛和两个秦苏叶没有见过的面孔,从快艇上走下来,梁牛脸色有些发白,站在岸上时身体都有些不受控制的歪斜,但骆天赐却脚步沉稳,面带微笑的朝秦苏叶走过来,边走边从口袋内取出一张纸,等走到秦苏叶面前,骆天赐开口说道:
“谢太太,我同许老板已经谈妥,这批货平安运去香港,不会有问题,等下我会同牛哥搭这艘货船返香港,对了,除了这批货谈妥,仲多谈了一桩生意。”
说着话,骆天赐把那张纸递给秦苏叶:“许老板看我诚心诚意,所以愿意以十万块的价格,把联丰制衣厂转让,他已经签字,我擅自做主,替谢先生签了字,合同已经生效,一周内把钱交给中人即可。”
随着这番话说完,骆天赐就看到面前这个明眸善睐的靓女表情先是惊喜,随后错愕,最后是震惊到不敢置信,抬起头看向他。
骆天赐回应给秦苏叶一个灿烂笑脸:“总算没有辜负谢弢先生的器重。”
那爽朗到流露出几分得意的笑脸,以及那句满含深意的器重,都让秦苏叶极为不适,她低下头把目光再度投向合同,只为避开骆天赐的目光。
三日之内,面前的青年,一个人逼得一家工厂老板,作价十万块转让了自己的工厂,如果不是天方夜谭,面前的男人,要用出什么手段才能做到,要把人逼到什么地步才肯签下这份合同?
“小人无耻,重利轻死,不畏人诛,岂顾物议?”她低下头沉默不语时,骆天赐却开口说道:“谢太太是不是在想,我要做出什么样的小人行径,才能把对方逼到签字?这首诗是不是比较符合谢太太此刻心中对我的想法?”
听到这两句话,秦苏叶猛然抬头,骆天赐正叼着香烟准备点火,看到她抬头望来,叼着烟笑道:“我倒觉得,这首诗不该叫《小人吟》,重利轻死,人之本性,何来无耻之谈,何况重利轻死,为此失手死掉,才该被笑为无耻无能,谢太太如果真要把我当做重利轻死,不畏人诛的无耻小人,也要等我真的因为逐利,丢了这条命之后。”
秦苏叶经过最初的震惊之后,已经收拾心情,再度恢复恬淡神情:“外子曾说,重利轻死而未死者,称为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