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巅之上，玄雕破空。

狂风嘶吼，层云震颤。

巨大宽阔的后背被一层淡淡的灵气罩包裹起来，两人对坐，中间摆着茶案和点心。

萧叶尚且有些拘谨，江鲤也没有刻意要求他放开自己，只是言谈举止中丝毫没有拿捏作为师叔的架子，这般循序渐进，萧叶迟早会在他面前放松自己。

认真说来，萧叶虽然入门比江鲤更晚，修行时日也比江鲤更短。

不过，由于时间分配的不同，他如今已是七品中的修为，比江鲤这个八品上强了许多。

师叔不如师侄，看似江鲤应该羞愧，萧叶应该满意，但两人显然都很清楚原因，所以师叔与师侄的关系并未就此打破。

甚至，因为江鲤能力的特殊性，萧叶对他更为尊敬。

卦师、相师、风水先生，怎么称呼都好，他们都不是只能卜算而已，既然可以推算出你的运，那他自然也有办法可以毁了你的运。

这也是很多卦师既受人喜爱，又常遭人算计暗害的原因，于凡间王朝，狡兔死走狗烹的事件屡见不鲜。

不过，自五百年前乾朝一统天下，走上运朝之路，世上就再也没有凡人王朝存在的土壤，王朝之主或一众臣属除了修行，更有气运加持，弱势的反倒变成了原本离世清修、仙名远传的修行者。

三阳派位于乾朝的西北面，而萧叶的家却在乾朝东南。

此一程三万余里，几乎是这个世界的凡人耗尽一生也难以跨越的距离。

好在玄翼雕的速度极快。

“师叔，玄翼雕现在的速度，一个时辰大致能飞六千里，我们需要五个时辰，大约半天的时间。”

“已经很快了。”江鲤很是感慨，这样的速度虽然比不得战斗机，可也超越了大部分的民航飞机。而且在“机”上可以自由活动，享受全景，快意了不知多少。跟着，他又问：“你方才说它只是幼年，那倘若成年的话，能有多快？”

萧叶笑道：“听师祖说，成年的玄翼雕一个时辰至少能飞十万里而不力竭，它们甚至可以一生盘桓在天际之上，无需落地。”

“那怎么休息呢？”江鲤更加好奇了。

“师叔有所不知，玄翼雕成年之后，会觉醒种族天赋‘御空’，这就好比是某些人族的天赋神通，但妖族的天赋神通不需要消耗精神或灵力，凌空之力就好似本能一般，哪怕它睡着了，也会自如在飘在空中。”

江鲤这才恍然：“原来如此！”

萧叶此刻也不禁想起多年来在门派中听闻过的关于这位小小师叔的传说。

门中弟子真正见过江鲤的不多，可但凡有过一面之缘的，哪怕只是点头之交，都不会对江鲤有所恶言。

少年俊杰，天纵英才。

废寝忘食，钻研易理。

卦中天机，指路明灯。

虽然时常被梦阳师祖打、被赤阳师祖笑、被掌门师祖叮嘱，被众多身为一代弟子的师伯师叔们避之不及，也被二代乃至三代弟子共同称作三阳山最神秘的人。

但与此同时，他又对同门几乎有求必应。

曾经有个三代弟子，也就是江鲤的徒孙辈，他身无长物，最珍贵的就是用来固定头发的木簪，但江鲤真的只取了木簪，便为他卜了一卦，指明了方向。

那位三代弟子因此巧得机缘，一朝暴富，回头备好重礼上山想要再感谢师叔祖，不料江鲤分毫不取地将他送下了山。

此事传开之后，弟子们又给他的评价上加了八个字。

正气凛然，义薄云天。

当然了，也正因如此，对于那些还没有跟他卜过卦的弟子来说，江鲤这个人自然而然地变得更加神秘了。

事实上，江鲤过去几年虽然每个月都有弟子上山求卦，但其中重复的弟子数量也有不少，所以发展越来越快，弟子越来越多的三阳派里，没见过他的人比例自然大增。

就连“小天机”的声望，最近一年以来，也逐渐有些衰弱了。

不过，以昨天突兀而现、直冲云霄的太极八卦异象，想来门中又该掀起一波对他的讨论吧。

师叔虽然修为落下了，然而以他在推衍之道的实力，若真的潜心修行，想必早就该超过我了吧？

萧叶心中感叹，神思飞扬。

“师叔，您觉得我的批命诗中的长空争渡，会不会和玄翼雕有关？”

江鲤颔首：“极有可能。萧叶，批命并不意味着我能看到未来的一切，我接受到的只是一些线索，不是具体的画面，所以你如果真的在乎，那就不要忽略自己可能遇到的任何相关的东西。不过批命也并不意味着你的人生必然朝着那个方向而去，任何对于未来的窥探，最终得到的都只是一种可能。”

萧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为什么师叔您的卜算一向都很准呢？”

江鲤不禁一笑。

“之所以准，是因为我卜算的大多是小事，或者我给出的可能性最大的结果。每一种可能，都意味着一种选择，而你要知道的是，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习惯在真正成熟之后是很难再有变化的，所以可能性最大的结果，通常情况下它都是必然发生的。”

“原来如此……师叔对人心竟然也有深厚的研究和理解。”

江鲤摇了摇头，他哪儿有那个时间去研究人心，再说人心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研究透彻的，他只不过是上辈子做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医生，所以对心理学还算熟悉。

萧叶的目光愈发敬佩，他道：“师叔，那如果对方做出了别的选择，最后您岂不是要被人嚼舌？”

江鲤轻笑：“所以我之前从来不给人批命啊，卜卦是短期的，批命是长期的，短期之内我能了解的更多，长期发展我也不敢确定。之所以给你批命，那是因为你之前的卦象很有趣，而师叔我也恰好有些精进，都是巧合，全是缘分。”

萧叶一听，也不禁为自己的运气而感到高兴。

“师叔，有劳了！”说着，他又要起身。

江鲤连忙拦住他：“行啦，谢过一次就足够。对了，咱们此行还需要一些时间，不如你给我说说你家在何处，有些什么好看、好吃和好玩的？”

活过一辈子的奖励，对于人生的感悟与真正的少年截然不同。

真正的少年，心有天地，勇气勃发，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当如是等等，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浑身上下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在迸发着名为理想的气息。

虚假的少年，第一原则是保护自己，然后只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活着本身已经很美好了，吃喝玩乐千万不能耽误。

虽然是一个修行者，虽然觉醒了世间罕见的天赋神通，虽然他早就已经死过一次。

但是，江鲤从来没有真正地渴望过长生。

长生，太难了。

从心理学角度分析，长生者的结局当中，最有可能的只有两个。第一，疯掉；第二，自杀。

辛辛苦苦修炼不知道多少年岁，与不知多少人拼搏厮杀，最终证道长生，然后要么疯了，要么自我了结。

图什么？

所以，江鲤只希望目前可以活得久一点，等到哪天不想活了，他也就不修炼了，任由身体和灵魂走向生命的终点。

这，就是一种自然。

我都不想长生了，那长生相关的一切恩怨情仇、生死纠葛自然沾染不到我。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心理，所以他在道门修行才会那么快吧。

梦阳真人以为他晚上都在房间里调息打坐，实际上他都是年复一年的睡大觉而已。

只有江鲤自己知道，他现在八品上的修为虽然确实不怎么光彩，可他也真的只是抽了一点点时间随便练练。

换句话说，我要是真的努力起来，那我可能自己都会害怕。

有此依仗，江鲤就更不着急修行了。

此举有利有弊，但总归是他的选择，他也愿意为此承担可能的后果。

听到江鲤的提议，萧叶重新坐好，但也没有着急开口，而是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

江鲤也不催促，拿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软糯的糕点和清甜的味道散开，他便不禁笑眯了眼。

片刻，萧叶开口便是苦笑。

“师叔，实际上，我自从十年前跟随师父上山入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了。”

江鲤饮了口茶，疑惑道：“咱们不是每年都有两次回家的假期吗，你都没回去？”

“嗯，每次省亲的时候，我虽然离开了门派，但从来没有回去过。”

“这是为何？”

其后，随着萧叶的讲述，江鲤也渐渐明白过来。

萧叶的出身不差，他的爷爷是官员，父亲也是才名远播，他出生的那年，父亲刚好中了举人，算是双喜临门。

王一清游历经过，因道人身份被邀请吃一杯喜酒，而后察觉萧叶有修行天赋，于是约定十三年后前来收徒，并依从他父亲的建议为他取了名字。

乾朝很强，官员有气运加身也不弱，但不是所有官员都是修行者，萧叶的父亲和爷爷就没有这个天赋。

然而，萧叶家中好景不长，在他年仅三岁的时候，父亲因罪下狱，爷爷也受到了牵连被革职。

其父在狱中不久便自缢而亡，母亲忧思成疾郁郁而终。

他的爷爷紧随而去，偌大的家直接溃散。

唯一幸运的是，他的兄长与他的感情始终极为深厚，便将他接到家中抚养。

奈何嫂子对他却不待见，兄长经商常年不在家，他便多受嫂子的欺负。

但萧叶很有骨气，从未在兄长面前说过嫂子的坏话，而这反而让嫂子愈发变本加厉。

干一天的活，吃一顿的饭只是常态。

七岁之前还好，七岁之后，家里便经常没饭给他，他甚至要出去挖野菜，季节不对的时候只能去乞讨。

各种苦楚，言语难述。

真正让萧叶容忍下来的，就是十三岁时能够入三阳派的约定。

十年前，王一清准时上门接走萧叶，萧叶临别前，将嫂子一直期盼的，兄长一直不要的，父母留下来的遗产统统交给了兄长一家。

大概从那以后，他虽然还怀念自己的兄长，却因嫂子之故，不想再踏入那个家了。

此次，若非当年时他看着出生且亲自带过不少时间的侄女成婚，他估计还是不会再回去。

江鲤颔首：“童年的阴影是最难抹除的，不过这次你确实不该再躲了。”

“嗯，其实这十年来，我也想明白了，有些事情我仍然有恨，但至少她也把我从三岁养到十三岁，世上因冻死和饿死而夭折的孩子不缺我一个，所以，就算是两者相抵了吧！”萧叶情自难顾地叹了口气，转而道：“师叔，您若倦了可以先休息，云天之上，也许会有魔道修士或恶妖拦路偷袭，弟子可以为您守护一程。”

七品不仅能够辟谷，而且对睡眠的需求大大降低，修行入定完全可以取而代之。

江鲤也没有拒绝，他看出了萧叶的惆怅，便也不拉着他继续聊天，挥手收起所有东西，继而盘坐打坐。

三阳派，有三个祖师，三种传承。

江鲤所学，自然是源自梦阳真人的《飞灵真经》。

它不是什么人人争抢的神功绝学，也没有一朝顿悟、举霞飞升的奇异，它只是一部十分中正平和、清静自然的功法。

非要提炼出特点来，那大概就是它的功法脉络十分完整，完美提供了从九品至一品的修炼途径。

能不能抵达是修行者的事，反正它已经给出办法了。

梦阳山《飞灵真经》，与正阳山《紫霞真经》、赤阳山《大赤真经》并列为三阳派三大绝学，共同传承自祖师三阳真君。

若要追溯道统源流，飞灵属上清，大赤属太清，紫霞应该属于玉清。

所以，三阳派绝对是最嫡系的三清弟子，道门嫡传。

凝神静气，入定调息。

灵气在经脉中游走，几个时辰之后，江鲤心头一动。

要突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