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宴屿回王府的时候,天边飘起了小雪花。
经过几番权变,原本崭新肃然的府门上,多了不少陈旧的伤痕,整个王府也不如往日繁华,看上去有些萧条。
沈宴屿踏着风雪,推开了侧院的门。
一个男人正在院子里忙前忙后的收药草,怕雪花落在上面,见沈宴屿来了,他温和的脸立刻皱了起来。
“你怎么又来了啊?”
男人的眉头蹙起,若是清汵在这,一定会认得出来,这便是帮了她很多年的唐卿。
只不过此时的唐卿,整个人都黑了不少,脸上也留起了胡子,看上去十分成熟稳重,再没了以往白净少年的感觉。
“我说了我没兴趣当你的府医就是没兴趣,你要么就杀了我,要么就放我走,把我关在这里也没用,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面对唐卿如此毫不掩饰的嫌弃,若是以前,沈宴屿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斩下这人的头颅。
但是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后,他的脾气早已被磨平。
“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事问你。”
唐卿不耐烦的啧了一声:“何事?”
“清娘…是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
他的声音发涩,想起了当初清汵救他与火海,却被烟熏的直接吐了一大滩血的样子。
那段时间,他忙着娶张家的那个女人,满脑子想的都是借张家之势谋朝篡位,确实忽略了清汵。
加上清汵毁了容之后,就再也没有主动出现在他跟前,每每召见推三阻四。
他心中不满,便特意晾着她,平时也只派下人去吩咐她做事,俩人终不再相见。
等到她再出现在他面前时,就是他被围困在火海里,所有人都弃他而去,只有清汵奋不顾身来救他。
也是那个时候他才知道,清汵竟然早已病入膏肓。
她越来越虚弱,他想尽一切办法来救她,为她寻遍天下名医,可是却阻止不了她病情的恶化。
她就像一朵开败的花,他能看到她在凋谢,起初花瓣逐渐干枯,一片一片零落在地上,染上尘土化作烂泥,最后只剩下一截光秃花梗。
她在枯萎,一点一点枯萎。
可她都这样了,在有人来刺杀他之时,还是清汵强撑着提剑冲了出来,用身体为他抵挡了致命的一击。
那时,她躺在血泊里,模样苍白脆弱,仿佛要融化在那一片血红里。
他疯了般扑上去将她抱起,紧紧拥入怀中,却还是留不住她逝去的生命。
他是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怀里的。
沈宴屿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幕,至此之后,他夜夜都会梦到此幕,每一次都会被惊醒。
这是困他最深的梦魇,也是他恐怕终极一生都无法走出来的噩梦。
那一切都太过悲壮,痛得令人只是一想便喘不过气来。
而一切悲剧的开始,就是从清汵毁容那一刻始起。
不久前,他无意中发现了这个能穿梭于两个时空的千年槐树,可以让他回到过去,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阻止她再次毁容。
现在阻止毁容已经成功,他自然要来打听清汵是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
他这次一定要阻止悲剧的发生,要从源头扼杀。
而唐卿医治了清汵那么多年,自然是最了解清汵身体的,所以他才特意来询问。
可唐卿听到他这话后,直接瞪大了眼,怒火瞬间上涌:“你居然还有脸提?!”
“你明知道她的世界里只有你了,你还瞒着她娶妻,你提亲前夕,她为了你吩咐的事,整个腰被铁钉刺穿。”
“而你呢?你风风光光的去提亲了,害得她走投无路去偷身契,事情败露,你让她去领罚,你可知道她差点在地牢里丢了半条命?”
“都这样了,你还让她去替你解决麻烦,替你去杀人,然后脸又被毁了,可你不闻不问依旧让她替你做事,看都没去看她一眼。”
“你风风光光的娶妻,而她烂死在阴暗里,结果你现在来问我她什么时候生病的,我告诉你沈宴屿,她的伤就没有好过!”
说到最后,唐卿双眼通红,整个人不停的喘着粗气,激动的仿佛随时都要暴起伤人。
而沈宴屿却直接被他那些震耳欲聋的话给钉死在了原地。
原来……那样早吗?
她那么早就受了伤,而他却一无所知。
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疼的沈宴屿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忽然就想到了不久前的清汵,仔细回忆,她的脸色似乎确实不好,有些过于苍白了。
所以这个时候,她的腰就已经受伤了吗?
还有,他偷听到过去的他,似乎把王府进贼的事情怪到了清汵头上,让她去领罚,这不就是他当初的翻版吗?
不行,清汵绝对不能再去受罚了。
他一定要改变这一切,现在还来得及,还有机会,一切都还有机会。
想到这,沈宴屿再也没办法冷静下来,没去理会阴阳怪气的唐卿,他直接转身就走,脚步甚至有些慌乱。
唐卿看着男人落荒而逃般的背影,狠狠的啐了一口。
“人都没了还装出这副样子给谁看,不知道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吗,有本事就把人救回来啊!整这些虚的!”
……
等清汵处理完杨广昌,已是深夜。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太过疲惫,真的很想好好休息一下。
可是不行,她还要去复命。
腰上的伤口似乎裂了,一阵阵的疼,但她惯常能忍,也就当它不存在了。
去的路上,清汵一直在想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如果可以,她当然想继续在王府混着,毕竟打工了这么多年,早就熟悉了,轻易不想挪窝。
但目前的情况似乎是不可以了,继续留在这里容易被人当靶子,也容易嗝屁。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一直留在王府,其实是冲着沈宴屿来的,可是现在沈宴屿要娶妻了,没她事了,她还留着做什么。
根本没有留下的意义了。
所以,她一定要在王妃入府之前,离开沈宴屿。
只是要怎么离开呢?
再去偷一次身契?
难。
以沈宴屿的性格,就算什么都没丢,一定会加倍小心,更别说那藏宝室的窗户还被她劈坏了。
沈宴屿知道有人进去过那里,就一定会把里面所有东西都转移,所以她现在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自己的身契。
而没有这个东西,她寸步难行。
真是麻烦啊。
清汵重重的叹了口气,觉得头也跟着疼了,应该是太久没休息的缘故。
书房里,沈宴屿换了一身便服,单手执书,眉眼却有一股郁气。
清汵一看他这个表情就知道他现在心情不好,估计是等她等久了。
沈宴屿对她最是没耐心了,可能是因为不在意的原因。
果不其然,一看到她,沈宴屿就将手中的书重重砸在了书桌上,语气不悦:“怎么这么久?”
“处理尸首,花了点时间。”清汵老老实实的下跪行礼,不敢触他的霉头。
见她态度这么好,沈宴屿表情才缓和了些,指了指面前的砚台。
清汵会意,自觉上前,动作轻缓地开始研墨。
沈宴屿在桌上铺开了一张纸,执笔似要写什么,一边问清汵:“可处理干净了?”
“王爷放心。”
沈宴屿相信她的能力,果然不再多问,两人之间气氛这才缓和下来。
清汵心不在焉的磨墨,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和沈宴屿长得一模一样的神秘男人。
忍了又忍,见气氛确实不错,她才试探着开口:“王爷,不知您可有孪生兄弟?”
沈宴屿执笔的手一顿,他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一眼清汵,斥道:“说什么胡话?”
那就是没有了。
可俩人长得那么像,说他们之间没有关系,清汵绝对不信。
既然不是孪生兄弟,那说不定就是老王爷的私生子了。
只是不知,沈宴屿知不知道?
心思百转,清汵决定再试探一下。
她笑了笑,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我还以为王爷有兄弟呢,今天见到了一个和王爷长得很像的人,我差点都认错了。”
沈宴屿再次看了她一眼,表情古怪。
“胡说八道,想引起本王的注意也不许编造这样的话。”
清汵:“?”
清汵一整个愣住。
“本王没有别的兄弟,你如果实在想见本王,我不是给你腰牌了?”
潜台词:你想我想疯了吧,见谁都像我,还说这样的胡话想引起我注意,既然这样我就大发慈悲,准你随时来见我吧。
清汵:“……”
不是,啊?
她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啊。
清汵尴尬的都有点想捂脸了,不过沈宴屿这话也就说明了,他应该是不知情的。
所以那个神秘人的身份,很大概率就是老王爷当初留下的私生子,还是瞒着沈宴屿的那种。
清汵感觉自己都能脑补出一场世家大戏了,也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沈宴屿。
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要是说了,沈宴屿估计就会让她去调查那人身份了,一不小心就牵扯进麻烦里了。
她现在的目标是想尽办法赶紧跑路,自找麻烦可不是上上之选。
正这么想着,忽然就听到沈宴屿开口了。
“本王听说,你小的时候也曾文采斐然,名动百里,怎么现在反倒平庸了?”
清汵再次愣住。
他没有回头去看她,他还在专心的于纸上写着什么。
清汵却有些恍惚了,小时候的事情对于她来说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都有些记不清了。
她微微低下头,无奈的笑:“穷山僻壤,能说个词儿就是文采了,都是谣传,王爷莫要听信。”
“是这样吗?”沈宴屿终于放下了笔,语气听不出喜怒:“如果你能帮做一件事,我便答应你一个条件。”
他回头看着表情怔愣,显得难得有些呆傻可爱的清汵,漆黑的眼里多了一抹笑意:“你这是什么表情?”
“什么条件都可以吗?”清汵眼睛都亮了,心里别提有多激动。
这可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她正愁不知道该如何跑路,王爷就给机会了。
她太了解沈宴屿了,这人虽然脾气不好,毛病一大堆,还特容易生气,但是说话算数。
只要是他说出来的话,那就一定会做到,真正的一诺千金。
“什么条件都可以。”见她这么高兴,沈宴屿表情也柔和了下来:“哪怕你找我要名份,我都会给你。”
清汵:“!”
哇,这么难的条件都会答应,那她要个身契肯定简简单单。
要知道她可是奴籍唉,像沈宴屿这种身份的人,就算是纳妾都有一堆要求,身份太低的都会被人说掉了价。
平民女子都别妄想,更别说是奴籍了。
所以这个许诺是真的很重了。
稳了稳了,她的身契稳了。
清汵简直喜形于色。
沈宴屿见她终于不是那张波澜不惊的高冷平静脸,嘴角也是勾起。
只是一个名份就这么高兴?
原来她也不是一点都不在乎嘛。
之前听说他要娶妻还那么平静,肯定是装出来的,其实心里指不定有多难过呢。
这么想着,沈宴屿多日来的郁结一扫而空。
其实他早就想给清汵一个名份了,清汵在他这里一直都是最特殊的存在。
是他唯一可以全身心信任的人,也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真正走到他心里的人。
只是清汵对他永远都是克制的模样,就好像有他没他都一样,也根本看不出什么感情。
他这才一直赌气不说,觉得自己先开口就掉了身价,一定要等清汵主动开口。
结果这一等就是这么久,久到他都怀疑,清汵是不是真的对他没感情了,久到他越来越易怒暴躁。
不过现在看来,清汵只是比较内敛,不善于表达自己。
想来是暗卫的身份造就的性格,他应该多宽容的。
正这么想着,就听到清汵期待的问:“王爷需要我做什么事?”
这么迫不及待?
沈宴屿心里十分受用,指了指面前自己刚写的一行诗:“帮我接出下联。”
清汵连忙低头去看,结果这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只见纸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几个大字:
——春眠不觉晓
清汵:“…?”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