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晗的猜测是对的，太后确实有心为静阳寻一驸马。
长秋宫中，身着褐锦雍容的太后端坐在高处，拧眉望着静阳，眉间褶皱深深。
一室安静中，只有一旁刻有云水纹的博山炉里袅袅升起缕缕青烟，在午后淡薄的日光里有着如丝的形状。
静阳跪坐在一旁金丝软垫上，衣袖裙裾垂坠身侧，脊背挺直，眉目深敛。
太后见她神色冷淡，也不再说那些重复无用的话，只是道。
“阿婧，母后这些时日看了看，有一些公侯郡王，品行不错，相貌也端方。”
看向一旁女官，太后使了个眼色。
那女官见状，连忙从一旁侍女端着的画册拿过，恭敬地递到静阳面前。
“长公主殿下。”
静阳一脸反感，感觉到太后的目光，到底是伸出手，将画册接过。
太后脸色缓了缓，心底堵着的闷劲消了消。
“阿婧看看，这些人，可有入眼的。若是阿婧看上，母后会让皇上给你赐封嘉阳的封地，管理一方，如何？”
静阳隐忍目光，随意地翻开册子，目光几乎没有在上面停留，很快翻完合上。
到了此刻，太后也知道她的意思了，脸上轻易浮了怒。
抬手握着腕上玉珠，太后勉强压住火气，身子微微前倾。
“阿婧一个都看不上？”
静阳平静点头，“是。”
太后失望地摇着头，目光紧紧盯着静阳，“即便给阿婧最好的那块封地，阿婧也不愿意委屈嫁人？”
静阳下颌紧了紧，语气似波澜不惊，“是，女儿不愿。”
太后长叹一声，“真是作孽啊。”
抬头望向高处虚空，太后咬牙，“若是早知那南越王女抱着复仇之心来我朝，对阿婧的好，也是为了毁你，我早就将她斩了，何至于如今……”
太后摇头，满眼痛惜地看着静阳，眼露心疼。
到底语气强硬，太后命令般口吻道。
“不过，不管如何，阿婧都要选一位驸马。”
静阳沉默片刻，“母后，女儿喜欢女子，并非因为阿奴。”
太后呵笑一声，“阿婧把她当朋友，她却早将阿婧看做仇人。阿婧不要忘了，当年你随穆将军平南越叛乱时，你亲手斩了她的阿爹。”
静阳抿唇，凤眸微黯。
静阳伏身跪下，“女儿喜欢女子，还请母后成全。”
太后咬着牙，满脸怒意，“退下。”
静阳深深地闭上眼睛，起身离开。
忽然，身后太后喊住她，看她倔强背影，用着商量口吻道。
“不若与昭阳一样，寻一驸马，婚后各自安好？”
静阳身子顿了顿，没有说什么，径直离开。
看着清瘦身影离开，太后忍不住连说了三个“好”字，用力拍了一下面前桌案，眼皮一抽，自个生起闷气来。
女官无奈，知道她是为了静阳公主好，也明白太后此刻的心情，让侍女拿了药膏过来，一边给人涂药，一边耐心地哄起来。
走出殿外，静阳在台阶下停了些时间，转身，长久地望着身后寂寂宫殿。
走向马车的时候，静阳眼前浮现的却是三年前阿奴还未离开时，她和昭阳、阿奴三人在长秋宫玩闹的场景。
过往种种，仿佛幻梦一场。曾经的好友，如今的敌人。
心情郁郁地回到马车上坐下，静阳看向青涟，询问。
“凌侍卫怎么受伤了？”
静阳所说的，是方才上车时，看到凌晗颈侧被黑布隔断的新鲜爪痕。
青涟语气几分无奈，想了一下说辞开口，“小毛毛不喜欢凌侍卫，凌侍卫好心把它从树上救下来，它反而挠了凌侍卫。”
“也幸好凌侍卫不和它一般计较，”想着，青涟不禁感叹，“凌侍卫脾气是真好。”
静阳点头，“不过，小毛毛不像是不喜欢他的样子。”
青涟疑惑，“可是，每次小毛毛碰上凌侍卫，看上去都呲牙咧嘴的，一副要冲上去挠人的样子。”
“这一次，还真挠上去了。”
静阳沉吟片刻，“是吗？”
想了想，静阳开口，“那凌侍卫什么反应？”
青涟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把凌侍卫说的话说给公主听。
静阳看她神色，淡淡道，“说吧。”
青涟这才开口，“凌侍卫说，若非小毛毛是殿下的小狐狸，小家伙就惨了。”
“不过，凌侍卫说这话时，很温和的样子，还笑了一下。”
静阳沉默。
一旁青漪忍不住感叹，“凌侍卫真是奇人。”
“不过，也是真的喜欢殿下您。”
青涟瞥她一眼，青漪缩了缩脖子，一脸“我说得没错”表情，脸颊鼓鼓的，青涟看着，忍不住摇头。
静阳支着额头倚着，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只是下车时，随手赐了一瓶玉容膏给凌晗。
赐完东西，静阳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马车旁看了凌晗片刻。
看着人一点点变得紧张的样子，静阳这才满意开口，“这一次，若是我再看到你将东西送出去。”
“凌侍卫不若娶了流蕊？”
凌晗心里一惊，连忙单膝跪了下来，“公主恕罪。”
恭敬地将玉容膏收好，凌晗声音带了几分惶恐，垂首道，“公主赐的东西，属下再不会转赠他人。”
“若违此言，”凌晗语气沉重地低下头，“任凭公主处罚。”
静阳唇角弯了弯，凤眸微眯，心情难得地好了几分。
“这话可是凌侍卫说的，可莫要忘了。”
凌晗，“是，谢殿下宽宥。”
静阳看了看凌晗，本该走的，不知为何又停住脚步。
看着凌晗覆着黑布的侧颈，肤色冷白如玉，鲜红的爪痕在上面再清晰不过。
心头涌上莫名的情绪，静阳俯身，涂了丹蔻的指甲在凌晗颈上落下，在温热的皮肤上碰了碰。
凌晗只觉得被微凉指尖触碰过的地方火燎一般，烫得她身子不由一抖，身形更僵硬了。
似是觉得她这样反应有趣，静阳手指继续挪动，在微微红肿的伤口边缘蹭过，在伤口上轻轻一按。
听得人闷哼一声，静阳勾唇，笑意明艳。
手指轻易地离开，猝不及防地触碰那如禁忌般的黑色布条，欲要挑开。
凌晗手掌重重握上静阳的手，已经被调戏得通红的侧颈红了一片，青色筋脉显出痕迹，有力跳着。
凌晗声音隐忍，含了几分沙哑，“殿下。”
极大的恐慌让凌晗后背冷汗直流，咬了咬唇瓣里侧的肉，凌晗干巴巴地道。
“多谢殿下关心，只是，旧伤疮疤丑陋，不愿污了殿下的眼睛。”
静阳轻易地收回手，看着脸颊也通红的人，似是被扫了兴致。
“凌侍卫怎么知晓，我要做什么？”
抬手勾起凌晗下巴，静阳带了茧的拇指在她下颌处摩擦，一阵阵的痒意，让凌晗忍不住绷紧下颌。
“只是凌侍卫受了伤，看看伤痕罢了。”
说着，松开手，静阳施施然带着人离开，徒留一脸茫然的凌晗依然单膝跪在原地，望着她离开方向，十分困惑不解。
不知过了多久，凌晗站起身来，握紧了手中药膏，同手同脚地往回走。
也是这天晚上，凌晗得知，长公主这次依然是因为选驸马的事情被太后召进宫里的。
只是这一次，长公主拒绝得更彻底，之后的几日，太后也没有再召长公主进宫了。
此外，让凌晗意外的是，以往总是出现在视野范围的流蕊有一段时间没有来找她。
对于此事，凌晗心情一下变得很好。
她不擅长拒绝人，单是和熟人一起便足以占满她的空余时间，她可不想再耽误时间影响她喜欢公主。
看着她的反应，侍卫云生很是不满。
“像我们这种没有女人喜欢的，看到你这样，真的很想打你。”
凌晗只是笑笑，并不多作口舌争辩。
只是，这天晚上，凌晗在府中巡视几圈后，和其他侍卫换了值，往回走途径花园的时候，又被拦住。
这日是个好天，晚上很冷，月光倒是一视同仁地在花园洒了满园清光。
看着穿着单薄的流蕊，凌晗有些头疼，但是更多的，还是担心。
“怎么穿这么少，不要生病了。”
流蕊抬起头，清亮的眸有些惊喜地看着她，“你关心我？我好开心。”
凌晗无奈，“早些回去睡吧。”
流蕊一脸不甘愿，两颊满是羞涩的红，两眼也亮晶晶的。
想到什么，流蕊咬着唇，一把扯过凌晗的手就往自己怀里塞，声音急切。
“不要，凌侍卫看看我，你摸摸我，我不信你一点儿不动心。”
凌晗震惊于她的动作，在手指就要尴尬碰上某处的瞬间将人反手制住，语气也带了几分怒气。
“流蕊姑娘，还请自重。”
到底不适应这样，凌晗猛地将人松开手，丢烫手山芋一般，逃一般地走了。
身后，流蕊看着凌晗背影，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水润的幽怨。
心里暗道，凌侍卫真是好无情。
不过，流蕊并不打算放弃，眼底反而带了几分势在必得。
寒风扫过，流蕊将衣服敛了恋，把自己抱住，心里暗想。
凌侍卫，若你哪日知了女子的好，一定不会拒绝我的。她下一次，一定要想个办法，先把人给办了。
流蕊能够看出来，凌晗性子保守，若是两人有了夫妻之实，流蕊相信，凌晗一定会对她负责的。
揉了揉肩膀，流蕊有些疼地皱着眉。
凌侍卫手劲好大，待她这样不怜香惜玉，实在是可恶，看她日后如何制她。
这边，凌晗完全不知流蕊打算，只是刚刚回到房间，便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拍了拍胸口，凌晗有些后怕看了看自己身上，摸了摸头上，没有被弄乱，这才松了口气。
凌晗想，她下一次，一定要与流蕊保持距离。
给脖子上抹完药，凌晗看着手中药膏，将其和之前收到的赏赐放在一块时，眼底不自觉盈满笑意，心里默默打上“不能送人”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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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凌晗和往常一样巡逻值岗。
天色有些阴沉，有些小风，从细小缝隙往人身上钻，轻易地带走微末暖意。
耳边隐隐传来琴声，凌晗知晓，是容玉在跳舞，长公主纡尊降贵地为其弹奏。
一边享受长公主的仙音，凌晗一边酸溜溜地吃起醋来，面无表情的样子看上去更显冷峻。
青漪便是这时候过来的。
“凌侍卫，殿下寻你。”
凌晗疑惑，跟着青漪去了殿内。
屋中燃有炭火，身上寒意被轻易驱散，凌晗走到近前，躬身行礼，“长公主殿下。”
听了公主吩咐起身，凌晗，“殿下寻晗，是有什么吩咐？”
静阳随手指了指一旁果盘，语气淡淡。
“我想吃那个。”
凌晗看向静阳指着的苹果，下意识道，“殿下要吃柰（nai）果？”
静阳眸光瞥来，语气清冷慵懒，“凌侍卫给我削它，我要吃。”
凌晗虽是惊讶，还是接过青涟递来的匕首，为公主削起柰果。
鲜红的果皮不断，一圈圈落在果盘上，金黄的果肉清香。
待最后一点果皮从果肉上离开，凌晗将果子清洗了一下，切成小块放进水晶盘中。
金叉小巧，戳在果肉上，只等静阳伸手拿起来品尝美味。
柰果美味，但是不马上吃掉的话，容易变色。
凌晗看公主迟迟不动，有些纠结，到底没有开口。
只是，还未等柰果变色，静阳反倒恶人先开口，“凌侍卫，为何不拿给我吃？”
凌晗怔在原地，想明白公主话里意思，凌晗连忙直起身来。
拘谨着，凌晗还是跪到跟前去，动作僵硬地用金叉将果肉送到公主唇边。
清雅的落梅香扑鼻而来，随之是静阳身上，令凌晗迷醉的气息。
看着果肉被吃进艳色唇瓣，凌晗的目光不自觉黏在上面，幸而理智让她飞快撕去目光，整个人仿佛木偶一般，插上果肉，送到公主唇边，如此往复。
心脏早就因静阳剧烈跳动，不再听她这个主人的命令。凌晗压抑着呼吸，只觉得快要失去呼吸。
目光也只在果肉送去的时候悄悄看上一眼，只是一眼，便像得了巨大的快乐一般。
凌晗感觉自己的脸发烫，一定很红。
果肉又一次送到公主唇边，凌晗眼看着那带了水色的红唇微微勾了勾，却没有吃下果肉。
迟疑了一下，凌晗抬眸，对上静阳看来目光。
手上动作一顿，凌晗只听静阳开口。
“凌侍卫是想把我吃撑？”
凌晗连忙放下金叉，告罪道，“晗知错，求殿下恕罪。”
静阳嗤笑一声，“凌侍卫总在认错。”
凌晗身形僵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静阳看她老实模样，只是一笑，“知道凌侍卫不是有意，不必害怕。”
“若是凌侍卫不嫌弃的话，这盘果肉，便赐给凌侍卫。”
“在这里吃。”
凌晗僵着身子领了赏，听着耳旁又起的泠泠琴声，有些坐立难安，难得不顾形象，有些狼吞虎咽地将剩余果肉吃下，用的是方才公主用过的金叉。
一舞连着一舞，青涟看着容玉翩翩身影，目光不自觉又落在一旁粗鲁吃果肉的凌晗身上，心里隐隐有些忧心。
长公主的打算，似乎也明了。
（柰果就是苹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