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人之辱,不动于色;察人之过,不言于人;觉人之诈,不忿于人;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欲为苍鹰,勿于鸟争。”
1979年,一台老旧吉普车行驶在金牛县山区崎岖土路上。
颠簸的车厢后座,赵弘毅盯着日记末尾的这段话良久不语。
这本日记是大哥赵自省生前唯一留给自己的念想——也是遗书。
回想着过往兄弟情深的种种。
赵弘毅眼眶通红,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赵副科,前面就到了,咱们是先去县委还是厂里?”前座开车的司机询问道。
司机的穿着很有特点,驳头西服白衬衫领带,一应俱全,头发上抹着香喷喷的发胶。
给人一种时尚弄潮儿的感觉。
知道的他是个司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海外归侨呢!
相比之下,一身标准纯黑色中山装的赵弘毅就显得非常古板严肃了。
“都不去,再往前开,先去煤场。”
然而,收敛情绪,合上日记的赵弘毅却给出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啊?煤场?”司机诧异。“可是,县里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接待。”
“我说,去煤场,听不懂我说的话吗?”赵弘毅的语气不置可否。
“是,这就去。”司机不敢犟嘴,油门一踩,几乎快散架的破吉普速度瞬间提了上来。
官不大,脾气倒不小,这番话,司机也只敢在肚子里自己说着听。
破旧的手摇式车窗上满是蜘蛛网一样的裂痕,四个车轱辘飘忽不定,一副散架的模样儿。
谁能想到,就这么一台可以丢进报废厂的破车,竟然已经是金牛县委和三厂里最好的一辆公务车,平日里谁都舍不得开,犹如宝贝疙瘩一样藏在车库里吃灰。
可今天县里特批用来迎接这位新上任的小小副科。
副科,甚至连干部的字眼都称不上,九品芝麻官都不如。
此时却能坐着这辆平时就连县长下乡视察都舍不得轻易开出去的“豪车”赴任。
专车接送,县委特批。
日记中说,就是坐在这辆车上,大哥被拉到了大院,在大摆龙门阵的热情中在推杯换盏间高高捧起,被虚情假意蒙蔽双眼。
最后,落了个身败名裂,粉身碎骨的下场……
作为老革命子女,哥俩打小儿就是人们口中戏称的“大院子弟”。
与大哥赵自省的成熟稳重相比,赵弘毅在父亲和哥哥的羽翼保护之下,险些朝着“纨绔子弟”一路狂奔。
直到身为地委书记的父亲赵国辉却被打成“走资派”,免去所有职务,关进牛棚。
连同赵弘毅哥俩也没能幸免,一个下放西北戈壁滩种树,一个下放北大荒农场种地。
整整十年,大好的青春和芳华洒在了西北的戈壁滩上。
终于熬过了那艰苦的日子,迎来曙光,父亲恢复了厅级待遇,被组织召回的哥俩也被分配到了各自的岗位历练。
已经北大荒耽误了十年时光,33岁的赵自省,自知落后同龄人太多了,他急需证明自己的能力的平台,追回浪费的光阴。
恰逢坐落在金牛县的天海钢铁厂第三分厂在8月28日这天,前厂长齐林以及财务主管会计孙鹏神秘失踪,下落不明。
几百名员工上访讨薪。
官方将其定性为“八二八事件”,并成立专项改革处理小组。
怀揣着满腔抱负,赵自省主动向组织申请调往三厂就职。
本以为只是一起小小的群众上访索薪事件,只要处理得当,找回失踪的厂长并把拖欠的薪资补上,就能妥善解决,平息罢工纠纷。
却不成想,一脚踏进了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赵弘毅摸了摸衣兜,掏出一盒皱巴巴的大前门,划上火柴点着,叼在嘴上,任由烟头缓缓燃烧。
其实,赵弘毅并不会抽烟。
但不管有事没事,总喜欢点上一支烟。
大哥曾说过,抽烟是一种成熟的表现,只要点上烟,就会给人一种城府的既视感。
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
连大哥在日记里都说,谁能想到,“八二八”索薪事件只是三厂若干危机中的冰山一角。
因为早些年大跃进的冒进主义,拖欠员工薪酬和外部供应商货款,使三厂早已陷入了资不抵债的危机之中,全厂一千员工,最长的已经一年半没有领过一分钱,最少也拖欠了三个月。
同时,工厂内部还存在着极其严重的贪腐问题。
内外勾结的贪腐和暗箱运作,早已把厂子的账面资金吃了个干干净净。
非但没钱发工资,而且还拖欠着严重的外债!
眼下的三厂犹如一盘已成困局的死棋!
谁都不敢妄言破局。
初来乍到的赵自省没能下出妙手,反而又把自己困于死局之中。
一系列改革失败之后的连锁反应一发不可收拾,直接导致三厂员工再次暴动,连带着刚恢复待遇的父亲一并引咎辞职。
在这场暴雷事件中,吃了暗亏的赵自省被迫扛下了所有雷。
钢铁厂事件处理失当外加父亲离休,黑料+失去靠山,双重打击之下的赵自省麻烦缠身,就当他剥丝抽茧调查贪腐案事件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将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33岁。
虽然人已死,可八二八事件”的危机并没有随着他的车祸而结束。
然而,诡异的是,这本记载着赵自省赴任金牛县坎坷经历和内心独白的日记本,却在车祸发生后的一个月被人送到亲弟弟赵弘毅的手中。
仿佛这一切,早已被人提前安排好了一般!
突然消失不见的厂长和会计去向何处?
谁给背地里给大哥泼脏水?
大哥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层层迷雾背后,谁在翻云覆雨?
一连串的疑问让赵弘毅深知这背后疑点重重。
这里一定存在不可告人的隐情。
翻看着哥哥的日记,里面记载的那一条条线索,在赵弘毅眼中,仿佛构成了纵横分明的棋盘,那形形色色的人物如同一枚枚棋子坐落其中,形成杀机密布的棋局!
大哥是枚“明子”,自己是枚“暗子”。
哥俩前赴后继的奔向同一盘棋局,看谁能下完这盘“宿命之棋”!
有了大哥的前车之鉴,赵弘毅决心不再相信任何人。
三厂,财务报表是假、亲切是假、情义是假,什么都是假的,唯独背锅是真的!
兄弟情深的过往,仿佛就在昨天,历历在目,小时候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幕幕的闪现。
他后悔没有在大哥最艰难的时候陪伴左右,帮他出谋划策!
“小王,你开车多久了?”看着眼前开车的年轻司机,烟雾缭绕中,赵弘毅的眼睛微眯起来。
“70年就给领导开车,到现在快9年了吧,咦?赵副科,你怎么知道我姓王?”司机反应了过来,有点惊讶。
这一道儿,自己好像从来没跟他自报过家门。
“呵呵,我不仅知道你姓王,我还知道,你叫王德发,今年27,至今单身,光棍一根儿,暗恋县文化馆的接待员小孙同志,上个月初,还给人家送过一支派克钢笔,花了你一个月的积蓄,可惜,人家女同志没要,委婉的拒绝了你。”
“啊!领导,你、你连这都知道!”
王德发被吓到了,脚一哆嗦,差点儿油门踩到底。
自己送钢笔被拒这事儿,可一直都烂在肚子里的,从没跟外人说过。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是搞特务出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