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宫宴结束,母子三人回到家中夜已深了,原本该回各自院中安置,姜昕懿道:“母亲不是说回家和我细说大公主的事情么?这会儿说成么?”
姜奂钺对儿子道:“你先去睡吧,我同你妹妹再说会儿话。”
姜昭翊满眼担忧看向母亲和妹妹,怕她们一言不合吵起来。
姜昕懿跟着进母亲的寝室,在罗汉床上坐下来,见母亲换下了自己做客的衣裳,她也觉得圆领袍不舒服,便脱了外衣盘腿坐在床上。
姜奂钺看见她的动作,问了句:“怎么了,不喜欢穿圆领袍么?”
姜昕懿神色平静目光坦然看向母亲,道:“圆领袍是男子的着装,我是女子,赴宴本该穿襦裙的。”
姜奂钺皱眉:“你不是寻常女子……”
“我知道,我是能承爵做家主的女子,是日后能站到朝堂上的女子,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女子,为何要穿男装呢?咱们家叫媲宁侯府,意为可和男子相媲美,保国家社稷安宁的女侯,我不明白,为何称赞一个女子能力出众,要说她与男子相媲美,可有人称赞男子说他和女子相媲美么?”
那就不是称赞了,那是骂人的话。
她突然话锋犀利,姜奂钺愣住,看向女儿的目光充满惊疑,良久才艰难吐字:“这话,是我这辈子第二次听到。”
姜昕懿问:“第一次是在哪里听到的?”
姜奂钺叹了口气目光变得幽深起来,“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祖母同我说的。”
如果不是今日女儿说出这话,她都要忘却那段记忆了,那时祖母已经卸任荣养,把爵位传给了母亲,她在祖母膝下承欢,便听过这么一段话,没想到时隔多年,她竟然从女儿嘴里也听到了这些话。
姜昕懿道:“连曾祖母这样的女中豪杰,得到的最高赞誉也只是和男子相媲美而已,可很多男子什么都不必做,一生下来便高于女子。”
“住嘴!这是圣祖皇帝给你曾祖母的封号,是对她的赞誉,你不许胡言!”
坐在皇位上的是男人,她这话已然是大逆不道了。
姜昕懿喉间微梗,换了话头:“咱们家代代女侯,站在朝堂上为女子发声请命,不就是为了告诉那些男人,谁说女子不如男,可咱们又穿男装示人,岂非骨子里向那些男人低头,表明咱们依附他们么?”
姜奂钺愣住,记忆中母亲和祖母都鲜少穿女子裙装,她们是女人,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男人,她从小耳濡目染,也是把自己当男子看的,后来有了女儿,虽生的娇滴滴,她也把女儿当儿子教养,如今听女儿说起这番话,顿觉醍醐灌顶。
“你说的对,只是身份使然,穿着女子的繁琐衣饰,我们如何舞枪弄棒上马征战,因此从小便穿男装,赴宴也因为要坐在男人席中,穿女装有所不便。”
“那便去繁从简,母亲有没有想过,为何男子衣饰简单,女子衣饰繁琐,这未尝不是对女子的一种束缚,将女子包裹在华丽蚕茧中,她们无法施展手脚,便只能深居内宅相夫教子,千百年来都如此,女子只能在家中料理琐事的观念便深入人心了。”
只是没想到出了她曾祖母这个异类,硬生生凭着一己之力把女子的地位拉高了一截,但也远不到和男子平等的地步。
姜昕懿的小脸上布满坚毅之色,姜奂钺就这么瞧着,眼里满是骄傲,“昕儿,我真没想到你能说出这些道理,你说的很对,可并不是人人都会和你讲道理的,你今年八岁了,我从你周岁起便为你请封世女,年年都被驳回,你可知为何么?”
姜昕懿摇头,姜奂钺抿抿嘴唇叹了口气:“你突然言辞锋利,想必心里也憋了许多疑问吧,要来与我对质?”
“母女之间,谈何对质,只是想听母亲说真话。”
姜奂钺轻笑:“我早知骗不了你多久,其实你从小并不爱习武,只喜欢吟风弄月梳妆打扮,但你没有任何陋习,只是因为你像一个女子,他们便不许你承爵。”
姜昕懿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哪怕她再优秀,她若不像个男子,那些男人便不会让她承爵。
“我明白了,以后还是穿圆领袍吧。”
她坦然接受,倒让姜奂钺惊奇,“你不怪我么?从你清醒至今,我都在骗你。”
姜昕懿道:“我知道母亲是为我好,也知道咱们家承袭三代,仍能在燕京城立于不败之地,曾祖母和祖母和您定然都有更周全的安排,我不知前些年我是如何想的,或是受到了外界什么蛊惑,与您的认知有偏差,但现在我明白,您为我安排的便是最好的。”
姜奂钺几乎要喜极而泣,揽着女儿的肩膀道:“昕儿!你怎么这样懂事了,以前你聪明则聪明,却总是和我对着干,每每气得我火冒三丈,也没少打你。”
姜昕懿眼珠微动,原来她以前是这样的性格,那她这会儿的表现可就太懂事了。
“其实穿着打扮这些小事我都可以依母亲,以前许是咱们沟通不到位,如今说开了便好,但习武从军,对我恐怕是有些难的。”
她小心去看母亲的神色,这小模样和以前的姜昕懿一模一样,姜奂钺长叹一口气道:“我如何不知道你不是从军的料子,可若是不从军,不拿到军功,你很难承爵。”
燕京城各家公侯府的子弟,只要是嫡长子,只要会喘气,等到老头一死他就能承爵,可姜家女儿不同,她若非比男人还要厉害,力压同族子弟,便得不到这个爵位。
姜昕懿也叹气,原以为这辈子含着金汤匙出生,也该她享福了,谁知这金汤匙吊在半空中,哪怕写了她的名字,她也要费好大劲儿才能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