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过了一刻钟。
漫长的对峙，仍然在持续。
置身双方剑拔弩张之间的无相禅师，满脸苦涩，朝着李璥深深一拜：“只要这位孙施主肯化干戈为玉帛，贫僧愿以我佛名义和本寺百年声誉，担保小皇子性命无虞。”
李璥思度良久，慨然长叹，吩咐道：“你们都退出门外百步待命。”
王准毒蛇般眸子闪着妖异的光芒。辅璆琳一身绯袍不自觉扬了扬。白头马夫两条吊眉不耐烦地立起。
都没有动。
“滚！”
李璥发出一声尖叱！
顿时，禅院内的全部“五坊”鹰犬，都退潮般撤了出去，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无相禅师背对满地狼藉尸体，面容上充满着悲悯，“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小皇子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好一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李猪儿不禁冷笑了起来，“倘若坏事做绝，去佛陀面前叩首焚香，便可饶其罪；那面前这些屠刀之下的亡魂，岂不是都成了冤死之鬼？屠刀染血，再略施小恩小惠摆出一副弃恶从善的姿态，这些平白无故丧命的人，便要白白枉死了？！”
无相一愣，即道：“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其意是希望行恶之人不要一错再错。在关键的时刻，为恶者选择放下屠刀，是对自我的救赎，亦可拯救更多的苍生。倘若执迷不悟，伤害的人会更多，造成的业力也会更深。死去的已经死去，活着的依旧活着，不能因死去的人，而影响到活着的人。”
“照大师的说法，这满院二三百条人命，又招谁惹谁了？”少年摇了摇头，盯住汴王道：“弱者该死，强者无罪，世上哪有这样的混蛋道理？！”
龙子若命陨本寺，阖寺上下必遭灭顶之灾！
无相望着少年，继续罗掘佛理禅机，努力化解危机：“如若那些穷凶恶极之人屠刀放下，仍不给他们忏悔改过的机会和重新做人的希望，放下与不放下都一般，谁还愿放下屠刀弃恶从善？那岂不要造成更大的孽业？”
“能行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少年冷笑反问：“我们对大奸大恶之人，为什么不用最直接的方法终止他的作恶呢？”
无相皱了皱眉：“愿闻其详？”
李猪儿缓缓开口：“杀之。”
李璥闻言，小小人儿就是全身一颤：“姓孙的，你不能杀我！你发过毒誓的！你、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屠刀放下，哪里有什么成佛不成佛？做错了便是做错了，就要付出应有的代价，来偿还他犯下的恶债！”少年不为所动道：“忏悔有个毛用？死去的亡魂，从来不需要解释。唯独以暴制暴，以恶治恶，以血还血，以杀止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才是王法霸道！！”
这番话一说出口，侥幸逃过箭雨洗礼的十数名僧侣，皆然皱眉。
无相禅师摇了摇头，双手合十道：“天地万物，皆有善心，也皆有佛性。我等佛门，对善勉之，对恶诲之，是要普度众生，将其度化成佛。若按照孙施主所言，那还需要什么度化？”
“笑话！做错了事情，就必须要有所承担。犯下了罪行，不给予惩罚，只是口头教诲一二，有什么屁用？”李猪儿目注李璥，杀机极深道：“就如同这小皇子一般，若是小错便是小罚，若是大罪，便是大惩。倘若不惩不罚，对他和其他同类来说，就没有任何警示；若无畏无惧，只会有更多恶人争相效仿，便会有更多的弱小无辜遭殃倒霉！”
“阿弥陀佛，孙施主，你这番言论，请恕贫僧不敢苟同。”无相顽固地道：“杀念无尽，杀一人永不可能平息，只会增加越来越多的杀孽。何不以佛法教化……”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皆是慈悲。出家人哪里有那么多废话？”少年截断大和尚的谆谆劝导道：“还要教化？教化什么？让其懊悔？这样无非是给犯罪者一个心理安慰和一个精神寄托。倘若以佛法教化世人，世人便会产生一个谬误的想法，那就是不管自己做错了什么，自己永远都会有一个活命的机会。作恶的成本降低，那他们做起恶来就必然更加肆无忌惮！”
小皇子善变得挤出下两滴鳄鱼泪，可怜兮兮道：“大师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李璥深受撼动幡然醒悟，奈何大错已然铸成……唉，小王自知罪孽深重，为弥补一二，愿意敬献家私百万，为贵寺重修庙宇，给佛祖再塑金身。”
少年微哂：“穷凶极恶之人，从不会落泪；他们落泪，只是处于对死亡的恐惧，而并非是真心悔改。”
“国以法治，佛以教化。”无相语气稍作让步，“皇子犯错，自有皇家‘宗正寺’处置，而非民间滥用私刑。”
“法治？你说法治，我都觉得有些好笑！”李猪儿针锋相对道：“自古以来，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都是欺骗愚民的鬼话！别说天子了，但凡一个当红的戏子不守科举规则考试作弊通关，平头百姓能动他分毫？开国元勋们的后代皇宫纵车撒欢，三省六部哪个敢放半个屁？？礼部侍郎暗纳了花旦司仪金屋藏娇，天下噤口道路以目，怎么不见你个大和尚出来哔哔两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可去他妈的吧！”
“阿弥陀佛。”无相叹了口气，“施主，你杀心太重，着相了。”
“在下杀心重不重、有没有着相，我不清楚。”少年气息稍稍平稳，一笑道：“但我知道的是，大师已经手握屠刀了。”
无相愕然：“阿弥陀佛，贫僧一生未造杀孽，从来都是悲悯示人，何来屠刀？屠刀又在何处？”
李猪儿淡淡道：“屠刀在你心中。”
此话一说，禅师又摇了摇头，佛光弥漫，显得无比神圣：“何以为证？”
少年淡然道：“挖开心脏，便可证明。”
话音未落，那十数僧侣齐齐神色陡然大变，纷纷喝斥出声——
“上师不可！”
“孙施主，你莫不是想害我佛门高僧？”
“荒谬，心里怎可藏刀？”
“简直一派胡言！”
“……”
众僧极其不悦，可无相不恼不怒，而是神情认真道：“孙施主，无相斗胆问一句，倘若贫僧当真剖心证明心无藏刀，施主可否放小皇子离开，就此息事宁人？”
此话一出，门下僧徒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七嘴八舌，劝阻禅师不要上当。甚至“七杀”杀手团的成员，亦皆然十分好奇，这英俊和尚会不会真的挖出心脏，以命证道。
“小说家”则更在意，“郎中”极力推荐的这个“戟霸”，敢不敢答应这份赌试。
要知道，无相禅师挖出心脏，当场而亡，“戟霸”即便遵守诺言放走小皇子，“新罗国”和中原佛道也绝计不会放过他。
其下场之惨，不言而喻！
而所有人都知道，无相禅师一定愿意坦然赴死，用自己一条命来感化李璥，从而化解这场佛门杀劫。
这一刻，“七杀”成员都将目光看向小丑装扮的少年，皆然认为他有些托大了，把自己逼进了死路。他们无不盼着“戟霸”给予回绝，否则这一次杀手团的行动便要以失败而告终。
“好！”李猪儿声音响起道：“倘若你能剜心自证心中无刀，孙某人便放小皇子安全离开。”
“不好，新来的伙计中计了！”蓝衫儒生由衷地叹服，“大和尚当真了不得，用赌命来激怒孙兄弟，这老弟还是太年轻啊！”
“施主所言当真？”无相并没有任何一点惊愕或者害怕，眼神当中甚至有些欣喜。
少年平静道：“不假。”
“昔年，有佛陀割肉喂鹰；今日，我无相剜心度人。”禅师示意身后寥寥门徒莫要喧哗，深吸一口气，“孙施主，贫僧虽死，但还望施主能遵守诺言。”
说到这里，禅师伸出手拾起血泊里一把刀子，而后朝着自己心脏部位，凛然道：“今日，贫僧圆寂，为我佛门，生生不息。”
就在这无相闭眼准备剜心之时，一道突兀的声音缓缓在他耳边响起。
“大师，你看看你手中是什么东西？”
是李猪儿的声音。
当这道声音响起，无相忽然宛中当头棒喝，如遭雷殛。
即将触碰到自己心口的刀尖，就在这一刻停下来了。
此时此刻，无相睁开了眸子，望着手中刀，眼神当中充满了迷茫之色。
顷而，刀子“当啷”落地。
无相死死地立在那里，大彻大悟。
李猪儿放下弓箭，朝李璥摆摆头：“你可以走了。”
李璥眼珠乱转，掸掸身上的土。
转身。
撒腿如飞。
心中泛起暴虐的少年，双指拈起一根羽箭，挽弓射杀了飞奔的金色人影，直透头颅，坠落阶下。
“五坊”鹰犬带着成群全部武装的折冲卫士，二度冲进禅院山门的时候，墙外人影纷飞，顺风飘来李猪儿厚颜无耻的一句话。
“发毒誓灵验的话，老子早死八百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