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瑜进入了梦乡。

他熟练地经过了一条长长的甬道，走出甬道后便进入了一个幽暗的穹顶房间，没有灯却有光打在中间摆着绿色衬底如同赌场的大圆桌上，围着圆桌摆着九把凳子。

九把椅子上面已经坐着八个人了，每个人都有着奇特的造型：有双手交叉支撑着自己头颅的碇司令；有头顶着葫芦的成人葫芦娃；有杵着自己的大剑的阿尔萨斯；也有飘在凳子上的巫妖王；还有留在长胡子和披肩长发的宽袍神父，他脑袋后面带着光环，曾经热情地请求大家叫他的名字——上帝之子；有道骨仙风造型的，白头发长胡子，手持打神鞭自称是姜子牙的；也有披头散发，身穿一袭长袍，一手酒杯一手剑，却自称是诗仙李白的。

造型特殊的主位椅子上坐着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一副英伦绅士的造型，此刻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自己面前的茶具，没有电没有火，茶壶冒着热气。

从甬道中走出来的孙瑜已经成了他最喜欢的中老年薛定谔教授的样子，穿着贴身的小西装径直走向了最后剩下的位置。

“你迟到了，教授。”莫里亚蒂教授看了看怀表说道，“鉴于你是已婚人士，可能需要在睡觉之前交公粮，我们就不再重复责备你了。”

其他七位纷纷露出了会意的微笑。

“你们想多了，我只是为了全勤奖，不得不努力更新码字，以补贴家用。”孙瑜正色回答道。

“也许你应该把你的电脑带上，就在这里码字，夜正长，时间也多。”碇司令说道。

“那我岂不是白天和晚上都在做社畜？这和上班有什么区别？”孙瑜同样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好了，司令，我们时间紧张，快点开会吧。”莫里亚蒂教授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伴随着他的这句话，桌边所有的人都收敛了神情，脸色严肃起来。

“我想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如果是国家工作人员的话，应该已经有人找你们谈话了吧？”莫里亚蒂教授说道，“即使不是公务员，估计距离下一次找到你们的时间也不长了。”

“虽然我觉得这是迟早的事情，但是我没有想到现实世界的反应居然这么快。”阿尔萨斯首先说道，“我之前就说过，他们把我们一个一个地扒出来只是时间问题，只要对着我们的ID去主流网络小说平台搜一下，然后找到编辑，拿到合同，我们完全无所遁形，人家连你的身份证号码都知道了。”

“只要你自己心理素质好，不承认他们也没辙，毕竟他们没有证据。”巫妖王说道，“难道他们能够走到这里来，对我们说，‘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是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不是，他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葫芦娃奇怪地说道，“他们只需要确定是我们这些人躲在角落里面捣鬼，直接把我们抓起来就行了，难道你以为你在这里成为了巫妖王，到了现实世界你也不会死，不会累，也不会肚子饿了？”

“这确实是个问题。”姜子牙开始发言，他用鞭子敲了敲桌子说道，“归根结底是我们的进度不理想造成的。”

“我觉得我们大可不必妄自菲薄，”碇司令低了低头，眼镜片开始反光了，但是在孙瑜看来，他所说的话和妄自菲薄没有什么关系，“以这个世界的规则来说，这么短的时间，单凭我们几个人就能够把虚拟世界经营得成为和现实世界一样的实体是根本不现实的。”

“所以你准备做叛徒，拥抱使徒了？”阿尔萨斯冷笑着说道。

“我觉得说到做叛徒，我们在座的没有人比得过你，你显然更有经验。”碇司令反驳道。

“好了，”耶神父打断了大家的发言，“我们不是最后的晚餐，这里也没有犹大。”

“是的，现在的你没什么值得出卖的，我们在座的人价值都和你一样。”碇司令又说道，“如果我们想要三十个银币，把自己卖了就行。”

“司令，你可以少说两句吗？也许我们应该听听教授的意见。”李白不悦地说道。

“哪一位教授？”碇司令反问道。

“两位教授的意见我们都应该听听。”姜子牙接茬说道，“听说薛教授今天刚刚和政府部门的人见了面。”姜先生露出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来。

“他本人就是政府部门的人呢！”李白补充道，表情同样暧昧。

“那么薛教授，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姜子牙看向孙瑜问道。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也希望能够听听另外一位教授的高见。”孙瑜摊开了手，“不过在此之前我愿意补充一下，找我谈话的是组织部门而不是强力部门，这说明我们确实引起了对方的警觉，但是对方似乎又不是一上来就把我们当做敌人，当然，这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情报还不够。”

“那么你暴露了吗？”姜子牙问道。

“我不知道，但是我更倾向于这是一场拉网式的搜查。”孙瑜摊开了手，“在现实世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没有能力抹掉我在现实世界留下了任何痕迹，而且这样做也没有必要，反而容易露马脚，现实中谁的QQ和微信会没有聊天记录，电脑浏览器会没有浏览记录？这反而惹人怀疑。”他看向了优雅地抽着烟的莫亚里蒂教授，“也许莫亚里蒂教授有其他消息来源。”

在座的所有人都看向了莫亚里蒂教授。

“谢谢诸位的看重。”教授站起身来，拿起礼帽行了一个礼，“我愿意分享我的情报。”他有几分漫不经心，又有几分自得。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对手……嗯，不能这样称呼现实中的政府部门，这样显得我们好像天然对立于他们，实际上我一直希望能够有更多合适的人来参加这个世界的游戏，无论他来自哪里。”

“那为什么我们不主动邀请他们？”碇司令问道。

“我个人觉得他们主动来找我们更好，这让我们更有主动权。”教授眉毛动了动，“上门的生意比我们主动去推销要好得多，诸位，高明的猎手总是以猎物的身份出现。”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给他们说真话？”碇司令继续追问道。

“如果你的道德不让你说假话的话。”教授回应道，“当然，你当然可以说真话。”

“这不是意味着我们会失去我们的世界吗？”阿尔萨斯问道。

“不，你不会失去一切，相反，你也许会得到更多。”莫里亚蒂教授点燃了自己的烟斗，一边抽一边说道，“这就好像耶稣先生被犹大出卖，看似好像失去了生命，但是他得到了更加珍贵的东西，千年神国的根基就在他被出卖的那一刻埋下了种子。”

“这听起来像是在打哑谜，虽然谜面是我。”耶神父歪了歪头，“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的话，你是在鼓励我们和现实世界，乃至现实世界的政府合作是吗？”

“我不阻止你们和任何人合作，我们聚在这里并不是建立一个独立的、封闭的、与世界为敌的组织。”

“我知道一个这种组织，名字叫做‘晓’。”碇司令说道。

“我们凑在一起是为了爱与和平？”孙瑜忍不住插入反问，略带讽刺语气。

“存在先于本质，不过我不反对教授你这样说。”莫里亚蒂弹了弹烟灰，偏着头看着孙瑜说道，“至于司令的反讽，我只能说我们是为了更好的生存，更多的自由，我们是自由人的联盟，我们不能仅仅为了我们自己，我们应该为了全世界，让全世界成为自由人的联盟。注意，我说的是全世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就不得不和全世界的人打交道，打交道的前提是不能预设立场地，特别是不能预设谁是敌人。”

“行了，我已经知道我想要知道的东西了，那么我先告辞了。”巫妖王点了点头便从自己的座位上消失了，他的座位也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那么，诸位晚安。”阿尔萨斯紧随他而去。

座位上的其他的人都像是得到了最终正确答案的考生，纷纷离去，或者打招呼，或者连招呼都不打。

看着别人都这样决绝，孙瑜一时之间还有些茫然。

“教授，不介意一起走走吧？”莫里亚蒂教授走到了孙瑜的面前。

“当然。”孙瑜站起身来，问道，“去你那里还是去我那里？”

“还是去我那里吧，我个人更喜欢维多利亚时代，你所选择的世界太残酷了。”

“我倒是不这么认为。”孙瑜站起来在黑暗中跟随着莫里亚蒂的脚步，“人类文明的发展总是向前的，就像你说的，人类所能享有的自由扩张的方向，虽然中间的螺旋看起来有些像是退步，但是后人对于过去的怀念总是过于溢美，他们自己的视野总是会过滤掉他们没有经过里的苦难和残酷，就好像……”

孙瑜跟随着莫里亚蒂教授向前，眼前一暗，两个人已经坐在了一辆马车上，马车奔跑在雨雾的伦敦的街道上，周围喧嚣吵闹，繁华混乱又热闹，孙瑜毫无场景转换的不适，伸手拉了拉窗帘，看见外面已经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熟练的赶车人驾驶着马车奔驰在不宽也不窄的街道上，两边是耸立的数层小楼。

“我们去哪儿？”孙瑜问道。

“贝克街221号B。”莫里亚蒂教授回答道。

“你要去看你的死敌？”孙瑜颇为惊讶，“你喜欢养成游戏。”

“每当我从那里经过的时候，”莫里亚蒂用深情但是略带忧郁的语气说道，“我都希望从那座房子里面走出一个超出我的想象的、勇敢的、智慧的英雄来，让我产生手足无措的情绪，让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因为他超出我的掌控之外，让我因为他而认识到，我本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局限的、残缺的。你能理解这种心情和感受吗？”

“这听起来像是对恋人的要求。”孙瑜眯着眼睛回答道，“不过我大概能够理解，这就好像我每次在图书馆拿起一本书都希望这本书能够给我带来略微超出我认知的惊喜一样。但是超出太多也不行，那我就看不懂了。”

“所以我永不相信这个世界有远超乎我的上帝存在，这正是我欣赏你的地方，博士。”莫里亚蒂教授看着窗外说道，“你不像其他人那样眼界狭窄，你重建了一个有爱因斯坦、尼尔斯•玻尔、薛定谔、海森堡、泡利这些人的世界，而其他的人只想着建立一个完全和现实世界不同的新世界，用来收容他们自己的莫名其妙的欲望——拥有毁灭世界的能力。这种事情做梦就行了，不需要再把梦变成现实。”

“每个人的梦想是不一样的嘛！”孙瑜说道。

“呵呵，如果只是希望能够实现个人的欲望的话，希望世界来适应他个人的话，”莫里亚蒂强调了个人这两个字，“在脑内之缸里面吸大麻就行了，把自己不够成功归咎于自己的武力值和魔法值不够高，自己生错了世界，实在是一种一厢情愿。我喜欢一句话：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孙瑜一时之间不知道这位莫里亚蒂博士在感慨什么，于是小心地接话道，“所以？”

“人必须认识到自己的局限，认识不到自己的局限自身就不能发展。”莫里亚蒂教授耸了耸肩膀，“很多时候，人不是通过对自己的挖掘认清楚自己的，他需要一个对手，他从他的对手身上认识到自己的缺陷和不足，克服它们。好的对手存在本身对敌对双方都是一种磨砺。”

“所以你准备维持住你和福尔摩斯的CP？”孙瑜问道，“我想问一下，这个版本的福尔摩斯可不可能是个女性。”

“博士，我们在十九世纪末。所以情况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莫里亚蒂说道，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孙瑜，“很快你就能够和你们的政府部门接上头，他们不会完全相信你，但是你可以带着他们的人来到这个因为福尔摩斯才存在的世界，罪恶和黑暗隐藏在迷雾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福尔摩斯本人则相当于迷雾中的灯塔，无论是出于对于这小说的赞赏还是出于这个世界本身的意义而言。于是政府相信你了，他们不能克制自己对于这一片无主之地的新大陆的垂涎，要知道如果能够在睡梦的时间到达另外一个真实的世界又不影响身体的休息，就如同人的寿命延长了一倍——嗯，最起码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毕竟你们中国人都信奉：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孙瑜心中一惊，但是尽量不动声色地说道，“您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我就像是一个大地主，这里所有的土地都是我的。”莫里亚蒂自顾自地点起了烟来，“但是如果没有新来的家伙，这里的土地要我亲自看着播种、浇水、收割，我不胜其烦，但是所有的人都指望着我能盯着他们，这样他们才能够心甘情愿地干活，我对于这样的生活厌倦了，我活得像个鲁滨逊或者超级大反派，因为没有英雄，所以世界反过来奴役着我，我不喜欢反派的生活方式，我喜欢鲁滨逊但不希望自己活得像他，你明白吗？”

“不太明白。”孙瑜摇了摇头，“鲁滨逊和星期五姑且不论，你难道是那种没有勇者反抗就会感觉寂寞如雪的魔王吗？”

“如果我是那种魔王那还好，你见过哪个魔王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的？”莫里亚蒂哼哼了两声，“上帝绝不是出于无聊才创造亚当和夏娃，也不是因为路西法过于骄傲才放逐他，当你身边围满了只会仰仗你的鼻息、拍你马屁的家伙，而且是只会拍马屁的家伙，你也会感觉这样的生活一无是处，你的世界是困住你的大囚笼。”

“我和其他人觉得这样的世界还挺好的，类似于唯一的神的游戏。”孙瑜有点明白莫里亚蒂的意思了，但是他还不能感同身受。

“是的，你们的时间还太短，还没有玩腻，阿尔萨斯对于打开无敌通关游戏还感觉还乐此不疲；碇司令沉迷在角色扮演的乐趣中无法自拔，一遍又一遍地自我感动他是如何拯救人类的命运的；葫芦娃沉溺于童年时期的神通，神通玩腻了就会去代替许仙和白素贞谈恋爱；巫妖王最终会发现他不会想要那种形式的长生不死，现在他还把长生不死当做奖励；扮成耶稣的家伙不懂耶稣的历史意义，他对于宗教的理解还比不上卖赎罪券的教皇；姜子牙和李白明显都是古典文化爱好者，他们实在是太爱好古典文化了，以至于把自己当成了古典文化本身，但是实际上他们又没有达到应该达到的文化水平，迟早会把自己活成悲剧……”

孙瑜听得毛骨悚然，“够了，教授，你再说下去就该打雷了。”

轰隆隆，果然一声巨震响起，闪电划破了夜空。

“这个时候你是不是该钻到车子底下去？”莫里亚蒂笑着问道。

“教授，下雨了，”外面的赶车人叫道“要回去了吗？这雨可不会小。”

“回去吧。”莫里亚蒂叫道。

伴随着车子的移动，雨点滴滴答答地打在了车顶上，继而变成了呯呯嘭嘭。

“你想说什么？”莫里亚蒂看了看欲言又止的孙瑜。

“我在担心你如果说天下英雄唯你和我两人的话，我应该如何回答。”孙瑜肩膀一塌地说道。

“你放心，我不会这么说的。”莫里亚蒂拉开了车窗玻璃，任由雨水淋进来，“天下是一个很大的概念，想要把天下的命运绑在一两个人身上是一件愚蠢的行为。”

“你这么说我就松了一口气。”孙瑜接口说道。

“不过，”莫里亚蒂重新关上窗，抹了一把溅满水珠的脸，看着孙瑜说道，“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一两个人做出的决定无关天下的命运。”

“比如？”

“哥伦布带着欧洲人抵达了美洲大陆，从此改变了欧洲人和美洲人的命运。所以，你也可以带着旧世界的人抵达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