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孙瑜怀着忐忑的心情敲开瑞琴特公园路122号的房门的时候,他有一种自己正在推开历史的大门的错觉,这扇大门一旦打开,从今以后的历史形态也许就会发生变化。
孙瑜知道自己和夏尔·莱昂斯·维克托·德·特雷维尔这个法国人不同。在这个法国人那里,大历史的波澜是上演个人爱恨情仇的舞台背景,哲学和社会学的批判只不过是舞台故事的旁白补充罢了,最吸引观众的,还是灌注了充沛情绪的情感闹剧,再加上人伦伦理的扭曲——狗血的骨科情节最能吸引观众的目光,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哲学头脑,但是所有人都有亲眷。因此世界的中心绝不是哲学和历史学的宣判,这宣判的话语比不得一声“我爱你”或者“我恨你”,后两者更加动人心扉。当然,夏尔本人是因为被作者放在了那个位置,才获得由马克思写批判书的资格,并不是因为他本身的缘故,那个作者和本文的作者一样也具有恶趣味和虚荣心。
但是当孙瑜和莫里亚蒂教授一起面对两位大胡子先生睿智的眼神,孙瑜生不起戏弄历史上的智者的兴趣,他心情平静,准备诚实地面对历史本身,不加任何情绪的偏见和偏激。
莫里亚蒂教授是作为一位数学家来拜访这两位哲学家兼社会学家的,孙瑜的身份被介绍为物理学家。总所周知,这两位历史的伟人一直饱含着对科学技术密切的关注,因此对于两位科学家的来访非常欢迎,虽然孙瑜作为一个黄种人出现在伦敦略有几分稀奇,不过在场的人都不是以皮肤的颜色评价别人的人。
双方的话题从讨论玻尔兹曼开始,莫里亚蒂教授以预设陷阱的方式大谈该方程在数学上的准确性,并尝试把该方程的结论推导到人类社会,证明人类社会最终有一个上帝安排的结果,以证明伟大的数学家莱布尼茨早在两百年前就有了这样的预见。
和一般人对于马克思和恩格斯坚持历史决定论的印象相反,这两位先生坚信,个人所拥有的自由意志,决定了社会整体存在着发展的多种的可能性,并且现实社会孕育的自由人的联合还会推动者社会向着好的——更加符合人的自由的天性的方向发展,未来的世界是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共产主义的理想在他们的头脑中还没有具体的形式,但是就他们的设想来说,绝不是一个僵化的、官僚的社会。
莫里亚蒂教授对社会发展的数学和物理学的论证让两位先生以为这位教授是一位正统的绅士,上门来是为了打倒异端邪说,因此唇枪舌剑的讨论中,不免带上了对大英帝国的绅士的嘲讽的语气——英国女皇作为蜂后也许将英国的雄蜂和工蜂的生活安排的明明白白,让它们按照热力学的规律生活,从而失去了进化的可能。
莫里亚蒂教授眼见言辞上占不到便宜,便把孙瑜拉进了战团,“不如让这位来自远东的教授介绍一下物理学的未来进展,以便于动摇社会学家对于社会认知的信心,特别是在决定论和因果关系将被推翻的情况下。”莫里亚蒂对着孙瑜眨了眨眼睛,“你觉得呢?教授,不如你介绍一下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以便于我们更新对于时空的见解。”
“如果他赞同马赫的物体是感觉的复合那一套的话,就不用讲了。”马克思先生这样说道。
“这位先生即将讲解的是二十世纪才认识到的相对论效应和量子力学,”莫里亚蒂教授说道,“简单来说,就是光速在任何参考系内是恒定的,以太不存在;物体,特别基本粒子所具有的能量不是连续的,而是一个最小的基准能量的整数倍。”
两位先生同时被这两个新论点所吸引,然后他们就注意到了莫里亚蒂教授话中的违和之处:“你说的是二十世纪?”
“是的,二十世纪,1901年至2000年之间,实际上我们这位教授来自二十一世纪,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抱歉,他没有二十一世纪的博士学位,所以二十一世纪的物理学他不是特别清楚。”
“IhaveaMaster’sdegree!”
“Whohasn’t?”
然后莫里亚蒂教授就很尴尬地看向了恩格斯先生,不过面对这个二十一世纪的新梗,这两位十九世纪的老同志get不到笑点。
“所以二十世纪是在开玩笑?”恩格斯问道。
“并非如此。”莫里亚蒂说道,他又看向孙瑜,“麻烦你讲一讲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一世纪的社会主义史。”
于是孙瑜就从布尔战争开始,讲大不列颠如何开始衰落,难以维持欧洲和世界的均势,德国试图在这个过程中获得自己的利益,矛盾逐渐升级,第一次世界大战,沙皇俄国崩溃后,沙皇独裁统治被推翻,在马列传人列宁的带领下开始试验社会主义道路,第二次世界大战,东方的社会主义阵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崛起。
这一整套历史讲下来可消耗了不短的时间,两位老先生不时时打断孙瑜的叙述,就他们所关心的问题的关键点进行提问。这两位都是哲学和社会学的大拿,人类智慧的顶级选手,百科全书一样的学者:他们的问题往往问到最关键的地方,让孙瑜为了解释而绞尽脑汁。两位老先生既为人类的生产力的发展进步速度感到惊叹,又为自己的继承者在许多问题上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而感到惋惜,当然,最多的是为自己的理论遭到信仰者的误解而感到无奈。
在听了100多年的世界发展史之后他们反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理想的原则和目的,甚至更加确信自己确实看到了人类历史进程中最主要的动力和最美好的方向。
当孙瑜疲惫不堪的结束自己的讲解时,马克思兴致勃勃地做了一个总结性的发言——他说:显而易见,在未来的人类的发展进程中欧洲是作为一个配角出现的,无论是西欧还是苏联,他们最终不能成长为世界的中心,从根本上讲,是从文化层面上缺乏对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认识,他们始终缺乏对人类整体的思维和考虑,即使是统治阶级,也找不到自己作为统治者的位置,他们以为自己对世界和自己的命运的考虑实际上只是形式上的。而在北美大陆和远东地区,那里的人始终保持着一种对自身和群体整体命运的紧张,他们更加务实,换句话说,他们有更加物质的精神。也就是说精神的力量和物质的力量在他们身上结合得更紧密,而在欧洲,这两种力量分开得太久了,以至于脑袋和屁股脱钩了,于是欧洲人很难继续保持这种旺盛的生命力了。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这种旺盛的生命力能不能够带领人类整体进入自由的王国?再说得具体一点:人类能不能脱离地球这个襁褓。
这大大出乎孙瑜的意料,他以为马克思和恩格斯会有很有兴趣探讨未来社会主义理论的发展方向,没想到马克思只关心人类能不能离开地球。
“太空竞赛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要停留在太空,人类社会就必须为这个目的适应性地组织起来,这会是相对科学的一种组织形态。”恩格斯也说到,他盯着孙瑜,“在二十一世纪可能会掀起新一轮的太空竞赛吗?”
“这可能需要极大的利益诱惑,改变既有的分配格局才行。”孙瑜擦了擦额头说到,决定不谈太空时代建立帝制的小说那本太空歌舞剧小说了,“或许要等到外星人给我们送来新的星际旅行的技术。”
“技术上难以突破,这说明存在理论上的难点。”马克思若有所思地说到。
“两位难道一点也不关心未来的社会主义理论的发展吗?”莫里亚蒂教授终于忍不住问道,“实际上,这位孙瑜先生,他除了研究物理学之外,在未来的理论研究的另一个方向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趋势和方向。”
“明明是国民经济统计和经济学的理论和数量关系。”
“一回事,毕竟马克思理论最重要的内容就是经济学理论和人类社会的经济循环方式的论述。”
“但是你这样说会造成许多误解,特别是当着人家理论创始人的面。”
“从我的理论和观点出发,可以补完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没有来得及论述的题目和内容,即补全马克思《资本论》原有的写作计划中的第4至6册,即国家、对外贸易和世界市场。这话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孙瑜想起自己当初初窥政治经济学和哲学门径的时候,自觉已经有了登堂入室的资格,情不自禁下说出的大话,特别是此刻莫里亚蒂教授还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面前将其重复出来,这简直是社死级别的羞愧。
不过他还有自己的某种坚持。
“十九世纪末期,因为数据积累不足的缘故,想要从整体上认识到国家和世界范围内的资本循环、生产和再生产的具体形式并用数据证明确实存在某种困难,我个人非常尊敬和敬仰马克思和恩格斯两位先生,但是要在十九世纪末把国家、对外贸易、世界市场的经济循环在理论和实际运行层面都阐述明白是很困难的,这不是说前辈们不行,而是因为缺乏客观条件。
当初我和你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认识到国民经济核算统计事业的发展——已经为理论和实际运行层面阐述这个级别的问题做好了资料和数据的准备,才夸下这样的海口。即使是现在,我也可以大胆地说:我本人肯定是做得到地,如果给我个十年——不,五年时间,我能够将《资本论》补完,之后最多是更新资料的工作。我有这个信心,我当时发现的理论在二三十年内都是适用的,并且会给之后的理论发展指明了方向。”
孙瑜的这番话终于引起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兴趣,他们对视了一眼,“那么,”马克思问道,“能够让我们看一看你阐述自己的理论的文章吗?”
“当然可以,”虽然这样说着,但是孙瑜还是有几分忐忑,“但是我讨论理论的基础在于,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资本主义国家为了避免、预警和管理经济危机,经过理查德·斯通的国民经济统计的实践,建立了经济核算体系,称作SNA体系,主要分为国民收入账户、投入产出账户、资金流量账户、国际收支账户和国民资产负债账户五部分,用于整体上掌握国民经济的运行情况。
到了我写这篇毕业论文的时候,世界上从SNA-1953算起,国民经济核算已经实践了65年了,而中国自己的国民经济核算实践从MPS转向SNA,差不多也积累了三十多年的经验,在这变动最快速的三十多年的经验数据积累的基础上,我做出了这样大胆的一个理论猜想,把国民经济总量GDP和广义货币总量M2联系了起来——”
一边说着,孙瑜一边拿出了自己的论文交给了马克思和恩格斯,他这个时候有点过于在意,所以絮絮叨叨地解释着自己论文中种种等式背后的理论依据,直到马克思受不了他的嘈杂,请他和莫里亚蒂先生自己去喝咖啡,并说如果自己和恩格斯真的看不懂的话,会去请教他,这才让孙瑜闭了嘴。
“你居然随身带着你自己的论文!”莫里亚蒂教授揶揄孙瑜道,“如果你想要博士学位的话,可以来当我的学生。”
“我能随身带,我为什么不带?”孙瑜白了莫里亚蒂教授一眼又说道,“除非我学的是犯罪学,否则我绝不考你的研究生。”
“这你就错了,如果真的有所谓的犯罪学的话,即便教授的知识如何残忍,都只能算是不入流的小道罢了,真正的最高等级的犯罪学的知识,分散在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工程学等诸多学科之中,精通精神分析和解剖学的教授只不过是一个危险的个体罢了,最高明的犯罪者能让整个欧洲乃至整个世界都处在战栗之中,并且他们基本上都是以团队的方式存在的。”
“呵呵,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这一点也不难猜,对于有产者来说,难道我们面前的这两位先生不是他们最恐惧的对象吗?”
“要加个限定条件,是反动的大、中资产者对他们最恐惧,尤其是食利者。许多小资产者和无产者也对他们恐惧是没有道理的,并且在欧洲大陆游荡的幽灵其实就是无产者和小资产者本身,这两位先生并不是亡灵法师,不能召唤幽灵大军。”
“Well!”莫里亚蒂教授眉毛一动说到,“就社会的新城代谢来说,我所说的犯罪者似乎更应该称作是革命者。”
“我很高兴你排除了自己的情绪,不过我可以理解为你刚才是在澄清你的职业吗?”孙瑜瞥了他一眼,“你是否试过当大不列颠的最高统治者?”
“我和现在的皇室确实有亲戚关系,不过……”莫里亚蒂教授说到,“大不列颠毕竟太小了,容不下我的理想,在泥塘里面当一个乌龟王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思,我希望有更刺激的东西,拓展整个世界和宇宙的那种。”
“所以你召唤了我?”孙瑜怀疑地问道。
“是你召唤了我!”莫里亚蒂教授严肃地说到,“我一直希望能够遇到一个和以前见过的都不同的家伙,出现在我面前的,就是带着论文过来的你。”
莫里亚蒂教授又瞥了一眼正在认真阅读和讨论的马克思和恩格斯,“现在我只希望你的这篇内容真的能够有你吹嘘的那种水平。要知道,许愿说希望能够在60亿人中召唤出和马恩同水平的思想家,这就和许愿希望世界和平一样,能够实现的几率实在是太小了。”
“说实话,我比你还紧张。”孙瑜回应道,“我觉得当初答辩委员会的专家愿意让我过,主要原因是因为我已经是第二次答辩了,不过的话,就拿不到在职研究生的学位证书了,他们大概是同情我交的几万块钱的学费,最后让我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