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城,雪飘如絮。
但衣衫单薄的百姓还是往通红的手心里哈着热气,围观起告示栏里的画像与告令。
在一群精壮官兵的拥簇下,一名身披华贵皮草的皇使骑着高马来到了一旁的高台之上。他俯瞰黎民,表情肃穆,可眼底却写满了轻蔑与薄凉。
“新皇登基,改制永平元年,特大赦天下。除谋反大逆,罪无大小,咸赦除之。镇西大将军杨忠因勾结外敌,意图谋反,诛灭九族,其名下盐行、田地等所有家产,一律抄没充公。”
话音刚落,黎民百姓便纷纷叩首领旨。
可在西幽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他们又怎会察觉不到这漫天飞雪中的冤情?
待到皇使和官兵们离开,跪在地上的大伙儿这才起身聚在一起,顶着风雪讨论起来。
“杨忠将军怎么会是反贼呢?”
“我也不信。杨将军镇守咱西幽的这些年,不仅把大齐和边境上的贼人打得落花流水,还让咱们的日子过得一年比一年好。咱草民只是不怎么识字,又不是瞎子,将军到底是怎样的人,咱还能看错不成?”
“要我说,杨将军被诬陷,怕是和储君遇刺有关。先帝子嗣单薄,无人能继大统,这才让他在临终前立萧崇安那个一直被冷落在咱西幽的小太孙为储君。可结果呢?储君在回京的路上遭歹人刺杀,坠崖身死。你们想想,在咱西幽,谁来护送储君才会让先帝放心?而储君没了,又是哪些人急着登基上位?”
这人说到此处便打住了,只留下一副意味深长的眼神。
因为整个平阳城的百姓都知道,在储君遇刺的几天前,杨忠将军一家恰巧都死在了兵变里。
一人露出细思极恐的表情,悄声问道:“所以,这是有人先害死了杨将军,然后又刺杀了储君?”
另一人冷哼一声,满脸不屑地答道:“这还用问?小皇孙一死,先皇的弟弟淮南王就急着登基了。而扶持淮南王登基的正是手握三十万铁甲骑兵、权倾朝野的袁相爷。更巧的是,杨将军本是朝廷太尉,正因与袁相爷有政见分歧,才被排挤到咱西幽这边关之地。”
眼见众人越聊胆子越大,一位老者急忙上前劝阻道:“嘘!别说了,你们还要不要命呐?天底下能看明白这事儿的何止我们几个?就算咱知道真相了,也说不得,更改变不了什么。咱都只是普通人,上有老,下有小,只要脑袋还在,能把日子过下去就行了!”
在被寒风淹没的叹息声中,聚在一起讨论的人们纷纷摇头,各回各家。
但一个戴着斗笠的单薄身影却依然望着告示栏里,被朱砂批上“逆贼”二字的杨家画像。
她的脸上沾着不少泥污,俨然一副不起眼的村妞模样。
可若是让她换身行头,洗去尘垢,一定有人能认出,她就是那画像所示的“逆贼”之一。
一阵哭嚎着的冬风刮过,叫人脸上生疼,却也将告示栏里的人像画吹进了茫茫大雪里。
她低头苦笑一声,这才捏着兜里的半块玉佩,随着最后一个看热闹的百姓离开了告示栏前。
国,还在。
但家没了,君也没了。
眼下,小年将至。
刚经过一番战乱与暴力征收的平阳城虽然藏不住萧条,但城里的不少人家还是在门口添了些红色的简陋装饰。
尽管,有些家从这个小年开始,就再也无法聚齐了。
戴着斗笠的女孩失魂落魄地来到街角处的店里,掏出铜钱,要了些红糖、粗盐与猪油。
市坊间一片冷清,小贩们心忧炭贱愿天寒,百姓们颤颤巍巍把粮换。
而高官云集的酒楼里,则传出将冬雪染红的庆功烛火,丝竹弦乐,觥筹交错,好不快活。
至于曾经辉煌无比的杨府则已沦为一片焦黑的废墟。门口的推车上凌乱堆放着杨家人的尸体,官兵们笑盈盈地将家丁、侍女和粮食布匹往公库里运去。
“官爷,求求你放过我妹妹,她今年才……”
刹那间,寒光在白雪中掠过,毫不留情地在悲怆的白色雪地上画出一树猩红。
“别耽误时间,赶紧把这女的带回营里,男的拖去喂狗。”
看着曾经服侍过自己,与自己既是主仆、又是伙伴的一对佣人兄妹要么被官兵当街杀死,要么被围起来百般调戏,杨茗心握紧的拳头已经渗出了血。
回忆起母亲含泪让自己快马送信然后被一刀斩杀的画面,回忆起父亲和兄长被万箭穿心死不瞑目的场景,回忆起储君在自己眼前坠下山崖摔出一地殷红的景象,再看着眼前被彻底毁掉的杨府,她心中满是悲愤,恨不得现在就去把那群贼人的脑袋都割下来。
可她知道,自己势单力孤。现在冲上去,除了送死以外,不会有任何作用,反而会辜负家人为她争取的生机,连累好心收养她的村户。
“小姑娘,小姑娘?这是你要的东西。这几天天气差,路不好走,城外也不怎么太平,回去的时候可千万要小心呐。”
回过神来的杨茗心笑着地道了声谢,在从老板手中接过包裹后,这才孤零零地向城门外走去。
自那日从尸山血海中突围出来,但又被敌人逼上绝路后,无路可退的她只能向悬崖下的深潭纵身一跃。
好在老天爷似乎并不想把杨家赶尽杀绝,她没有摔在石头或浅岸上。
面对这一线生机,她使出了浑身解数。尽管她早就已经身负重伤、筋疲力竭,但她还是咬牙游上水面。直到用衣服把自己绑在一截浮木上,再也支撑不住的她这才昏死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已经被虎头村的一户村民救下。
这家人待她很好,既没有对她有非分之想或贪图她身上的玉佩与镯子,又没有见她穿着轻甲和锦衣怕惹出麻烦从而见死不救。
或许是天意。
面对这场几乎将关口都封住的大雪,家破人亡的杨茗心无处可去。而这家村户在前几年又恰巧走丢了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儿,这些年一直深陷在悲痛与自责之中。
于是,她有了新家。
为了报恩,也为了在城里探探情报,她今早才自告奋勇地提出帮家里去城里购置年货。
返程的路上,天色昏暗,风雪交加。
前脚刚留下的脚印,不出几分钟便被大雪掩埋在身后。
杨茗心虽然没有回头,但自幼习武还上过战场的她知道,有一个满脸担忧的身影正悄悄地跟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害怕她被野兽和歹徒袭击,也担心她伤势还没完全恢复,受不了这样的严寒天气。
见此,她有些黯淡的眼神变得重新坚毅了起来。
杨茗心,已经暂时从这个世界上除名了。
在自己变得足够强大之前,她只会是虎头村里的村民之女,谢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