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陆渊想了很多。
如果这位驾着狗爬犁的小兄弟是平阳城的新势力或来自外地的其他势力,那么他会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
如果此人是袁天越和大燕那边派过来的刺客,那他又会把自己载到哪里再动手,又或是想要从自己这里逼问到什么消息?
这位兄弟看起来有些阴柔,声音也不像寻常男子那般低沉,且身上总有一股胭脂味在若隐若现,莫非这是个专门偷女人胭脂、喜欢在平时扮女人的变态?
还是说,这位兄弟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想到这里,陆渊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放开抓住谢长安的手,用尽全力将自己的身形稳定下来。
“呼,到了!公子先歇会儿,我这就生火烧水。他们应该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到。”
谢长安麻利地在雪洞生起篝火,抱了一捧干净的雪,准备煮点热水喝。
见陆渊咳嗽得厉害,她又从一旁的竹筐里掏了把药草出来:“去平阳找郎中得等到明天,现在山里找不到什么药材,我先给你烧点我们猎户平常用的药草试试。”
陆渊微微颔首,脸上似有感激之意。
但他那双深邃忧郁的眸子,依然警惕地盯着谢长安的一举一动。
两人似有默契一般地同时脱下裘帽和手套,并不约而同地用防备的余光打量着对方。
看着脱下裘帽,整张脸都被柔和的火焰照得温暖无比的谢长安,陆渊突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从谢长安平平无奇的喉结以及其他细节来看,这位“小兄弟”分明就是个女扮男装的女人,亏他刚刚还想了那么多。
不过也好。
至少排除了两个最糟糕的选项。
谢长安也偷偷瞄着陆渊,总感觉那双眼睛有些似曾相识。
看着雪洞外的狂风乱雪,她突然感到百般惋惜、万般惆怅。
如果当年西幽没有发生兵变,杨家没有因此消亡,那她现在应该会以杨茗心的身份坦荡荡地与这位心怀苍生的麒麟才子成为真正的朋友,进而联手击退袁天越集团。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若是陆渊待会儿真从刺客口中得知此次刺杀的真相,他会直接反击并下杀手吗?
倘若他动了杀心并采取了行动,且无法交涉的话,那她谢长安为了自保就不得不拼命反击了。
然而,无论是自己死,还是陆渊死,又或是两人两败俱伤,都是显而易见的坏结果。
倒是燕煜和袁天越面对这三种结果,都能坐收渔翁之利。
谢长安开始默默地祈祷起来。
希望事情按照自己的计划推进——刺客只是过来演演戏,在不暴露任何情报的情况下被全灭;陆渊就算心有怀疑也没有证据;而燕煜就算不满也无法否认她谢长安确实安排人手去取过陆渊的性命。
不过想到之前在狗爬犁上的那一幕,谢长安又不禁老脸微红,赶紧借着映在脸上的红色火光将心态调整平和。
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尤其是这个看起来病恹恹的公子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挺不错的,就连身子也没有预期中的那样差。
只可惜,世人都说红颜薄命,却不知蓝颜也有薄命的。
谢长安觉得,从之前的咳嗽程度来看,这位麒麟才子染了风寒绝对是真的,但他是否真的像传言中所说的那样体弱多病,恐怕还需试探。
在一声柴火的噼啪声里,两人好奇的视线撞在了一起,然后又默契地迅速避开。
雪洞里一时显得尴尬无比。
眼见烧水壶里的雪已经化成了热水,谢长安连忙将草药一股脑丢了进去:“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陆渊淡淡答道:“赵。”
谢长安在心中嗤笑:赵?这不是瞎扯吗?
不过一想到自己的身份是套娃里面塞套娃,她便不嘻嘻了。
“原来是赵家啊。公子这病怕是不一般?毕竟以赵家的家业都请不到好的郎中了吗?”
陆渊心中微微一颤:难道这女扮男装的假猎户认识赵家甚至就是赵家的人?
“你知道赵家?”
谢长安爽朗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陆渊呆坐在原地,突然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但谢长安好像看出了陆渊的窘迫,又或者说,她本就想在试探这位麒麟才子的身子的同时试探一下这位麒麟才子的性子,于是她补充道:“我虽然不知道赵家,但在见到公子的车队后,就知道你们家业肯定不小了。”
这个道理似乎说得过去。
意识到对方正在试探自己的陆渊并不打算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局面:“那你呢?”
谢长安露出一脸质朴如山野猎户的笑容:“我姓李,平阳本地人,赵公子应该是外地人吧?”
陆渊在心中冷笑一声:李?这不是胡说吗?
平阳城的李家虽然算不上富贵,但他陆渊偏偏认识,而且和李家同辈还是要好的童年玩伴。
很显然,眼前这人并不是李家人,除非这世界上有妖术,能把自己的童年好兄弟变成一个爱捉弄人的女人。
陆渊继续试探道:“平阳是我祖上的老家,我平时一直在外地做生意。不过,我回平阳的次数虽然不多但也不少,可这狗爬犁却还是第一次见,这里的猎户是什么时候开始用狗爬犁在冬天打猎的?”
谢长安也知道陆渊应该已经看出她不像个猎户,于是绞尽脑汁地答道:“那公子这几年肯定没回过平阳!这种狗叫哈士奇,是平阳开放了边境贸易后,外商从遥远的北极之地带过来的,天生就是拉爬犁的。这几年,但凡冬天要出猎又还有点余粮的平阳猎户,都会养几只在家里。”
陆渊继续问道:“原来如此。不过,这大雪封山,寸步难行,我的车队一路走了几十里路都没见着一个人,李兄弟为何会在这样的天气,跑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来打猎?”
谢长安张口就来:“看来赵公子不常打猎,又或是没在这大雪里打过猎。其实,只有我这种打猎老手,才知道这种大雪天是好时节。这种天气,动物容易窝在深山老林的巢穴里,又或是在外被积雪暴露足迹。只要摸清动物的习性,这一趟收获比春秋多了去!”
打猎老手?
可陆渊怎么看,都不觉得谢长安是打猎老手。
倒是此人应该习惯了伪装,一天换好几个身份怕都是家常便饭。
至于证据嘛,多的是。
譬如她的手上没有常年使用农具或猎具的痕迹,这显然不是一个打猎老手应有的状态。
考虑到她干净的小手和那一股子精明劲儿,陆渊觉得谢长安大概率是个在城里做生意的商人。
“看来,我对平阳城的狩猎情况是该有全新的认知了。李兄弟不仅有来自北极之地的雪橇犬,身上有几样行头好像也来自胡商和漠商,想必你不仅靠打猎攒了些钱财,而且对平阳城的潮流之事也较感兴趣?”
陆渊问出这话的时候面带微笑,颇有一种令人瞩目的清贵、破碎与美好。
可谢长安见了却只感觉头皮发麻——很明显,陆渊已经看出她并非猎户,甚至开始怀疑她就是平阳城里的商人了。
尽管为了此次行动,她已经绞尽脑汁、竭尽全力,可由于事发突然、时间太紧,她着实没办法做到天衣无缝。
更何况,她这次面对的,可是有着“麒麟才子”名号的聪明人。
不得不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直接否定,就是自我矛盾;稍有不慎,就会不打自招。
看来,对方这是铁定了心思想套出点情报了。
无奈,谢长安只能硬着头皮,顺着答道:“啊……是的,是的。有些胡商漠商喜欢带一些我们这边山里的幼兽或皮毛出去卖,他们出的价钱高,我确实喜欢在进城的时候打听打听。”
陆渊点点头:“如此甚好,我这次也是为了追一个风口才带着商队过来。我听闻,平阳城今日来了位大燕贵客——燕煜燕世子,不知李兄弟是否有所耳闻?”
听着陆渊单刀直入、只差挑明的试探,谢长安一瞬间有些汗流浃背了。
还好自己没天真到真的起杀心,不然自己怎么死的可能都弄不清楚,甚至还有可能会在死前被扒出真实身份。
“嗯……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陆渊笑了笑:“那李兄弟的消息还真是灵通,想必在江湖上有不少朋友吧?对了,我还听说,燕煜此行带着百万两黄金来平阳准备开办盐行,不少商贾和世家都想与他合作,你觉得,这燕世子最终会选谁?”
谢长安哈哈一笑:“赵公子说笑了,我一介猎户,哪里懂得那么多?”
陆渊微微一笑,眼中满是寒意:“李兄弟还是平日里算盘少了,手上的茧还不够厚。或许,你本身并不是干猎户的,但却也在帮猎户张罗猎物。”
天色陡然暗了下来,洞外的风雪也变得更大了些。
谢长安屏住呼吸,内心顿感不妙。
她知道,陆渊这句话里的猎户绝非猎户,而是刺客。
所以,这位麒麟才子其实一开始就看出了端倪,但并没有因为她的手没有长期使用武器留下来的痕迹就放松警惕。
但这并不是最令人惊恐的。
真正令人看不透且心里发慌的,是一个体弱带病的贵公子,到底依仗着多强的底气,才让他敢在看出端倪的情况下还“自投罗网”?
谢长安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并露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我平时确实也干些倒买倒卖的小生意,上不了台面。至于帮猎户张罗猎物,我和方才那三个好兄弟平时靠打猎和做点小买卖已经够过日子了,实在没精力给别的猎户张罗猎物。”
陆渊也同样面带微笑,只是这笑容让谢长安直冒冷汗:“做生意其实不必在乎大小,也不必在乎是否体面。真正需要注意的,是选择合作伙伴。如果与喜好算计、热衷于卸磨杀驴的人站在一起,那不仅生意不会有起色,还会给自己招来灾祸。”
所以,他已经知道我是燕煜派来刺杀他的人了?
谢长安竭力维持好状态。这样大的压迫感,还是她从商以来头一回见。
眼下,她不敢有更高的期望,能把陆渊稳下来,她就已经烧高香了。
“赵兄所言极是,不过我就这点生意,除了我那三个兄弟以外,我也无须和人搭伙啊。”
陆渊看着变小的柴火,往火堆里继续添了一把柴,淡淡道:“也是。刚刚算是我等着无聊,李公子就当闲聊解解闷。”
谢长安也拿出两个石碗,盛了两碗热水。
她希望她的计划不要出现意外,如此一来,待会儿刺客登场的时候,她只需同陆渊一起将刺客击退就行。
但若是事情的走向往不利的方向发展,那她可能就得和陆渊刀刃相向了。
为了减轻自己的嫌疑,并为事情往坏方向发展的情况下争取一个与陆渊交涉的机会,她决定主动出击。
倘若继续让陆渊如狂风骤雨一般地掌握试探的主动权,那事情大概率会往坏的方向走。
“那我讲个故事,说出来一起解解闷吧……话说有一位东郭先生,赶路时遇到一匹受伤的狼,狼说自己正在被人追杀,周围的环境又非常恶劣,想请东郭先生帮忙。东郭先生乃心善之人,便将这狼藏了起来。可谁知,这狼刚躲过危险,就想吃掉东郭先生充饥。”
陆渊笑了。
他怎会听不懂这个故事里的东郭先生和狼分别代表着谁?
“东郭先生与狼这个故事我也曾听过,但故事的内容好像并不是这样。传闻,这东郭先生本就是杀狼的,只是他当时看不清是狼厉害,还是他身后的势力更厉害。”
谢长安听得头皮发麻。
所以,这位麒麟才子已经料到她待会儿会见风使舵了么?
“赵兄,依我看,东郭先生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罢了,身后哪有什么势力?”
“当真?”陆渊脸上似有揣测之意,但眼底分明不信。
就在这时,一阵闷雷在天空中炸响。
原本趴在地上休息的雪橇犬纷纷竖着耳朵站了起来,警觉地对着洞外狂吠不止。
风声、雪声、犬吠声与靴子踩在雪地和树枝上的声音交织响起,预示着危险的来临。
陆渊正襟危坐,气定神闲。
谢长安面不改色,将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
只是,她不知道,现在来的,到底是她为了演戏请来的刺客,还是陆渊早就布好的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