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悦耳的仙音从绝色坊飞泻而出，洒满车水马龙的街道。
缓缓流淌的平江则像往日一般将漫天星辉与满楼灯火都倒影在水中。
见前方车队太长，燕煜索性走下马车，伸了个懒腰：“谢老板不是说今晚有私宴吗？我怎么感觉今晚的人比之前还要多，多得都快能埋伏得下一队精锐了呢？”
候在一旁个头不高但满脸喜相的侍从连忙小声问道：“公子，那要不咱再多带些人过来？”
燕煜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除非满城皆兵，不然这平阳城还真困不住本公子。再说了，本公子是来做生意的，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和陆渊见一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福来，帮忙开个路！”
“是，公子！”
在确定出身大燕、曾经侍奉过自己多年的钱掌柜已经被利益迷了眼、不再可信之后，燕煜就把这位名叫福来，虽然不够能干但足够可信的仆人给叫到身边来了。
只是，钱掌柜的利益网与袁天越有关，所以，燕煜也不好完全将人踢开，该见还得见。
谁要大燕和大梁的袁相爷是合作共赢的好盟友呢？
想到这里，燕煜不禁笑了笑，因为昨晚打乱他计划的正是袁天越。
但他理解，这那位贪心的袁相爷哪里看得上小小的盐业？袁天越要的根本就不是盐业这块的收益，而是想借这场盐业争夺战将大燕控制起来。
作为大燕宁王的世子，他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而作为袁天越的对头，陆渊也绝对会阻止此事——而这，也是燕煜敢赴这场私宴的原因之一。
谢长安似乎已经在门口恭候多时，见燕煜优哉游哉地走来，她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仿佛昨晚刺杀陆渊的事，只是一场并未发生过的幻梦而已。
“燕公子来了？在下恭候多时，新曲、热菜、温酒已全部备好，公子快些请进。”
燕煜一边领着福来进门，一边笑着道：“谢老板，我今晚特意空着肚子过来的，你可别告诉我今晚又要发生什么事情打扰我听曲用餐。”
没等谢长安露出心虚的笑容，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便止住了正要上楼的几人。
“且慢！”
一息之间，十几名手持利剑的武士跟在赵曙身后鱼贯而入。
身着一袭雪白狐裘、面无表情却又威严十足的陆渊则缓缓从武士身后走出。
乐曲戛然而止，大厅里的客人们见状也都屏气凝神，不敢吭声。
谢长安有些头疼：她想过陆渊一定会做点什么，但她没想到陆渊居然会选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亮刀子。
她连忙镇定下来，面带笑意：“陆公子也来了？您第一次来我这绝色坊，就带这么多人来捧场，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啊！要不这样，今天弟兄们的酒水茶点全由我请了。李渔，快带陆公子的弟兄们下去好生招待！”
李渔连忙赶了过来，恭敬地行了个抱拳礼：“各位，请随我来！”
可惜，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陆渊用余光瞥了一眼燕煜，对谢长安淡淡答道：“谢老板，我今晚过来不是赴宴，而是为了捉拿凶手。如果不想伤及无辜，你最好让你的人马上避开。不过念在你帮过我的份上，你的顾客，我会帮你疏散。”
随着陆渊一声令下，唐辰面带亲和的笑容从一旁闪了进来：“各位客官，今晚实在对不住了。没吃完的我们可以帮忙打包，另外，每人还可以在离开的时候领一些银两，当作补偿，大家意下如何？”
在唐辰出面疏散顾客的同时，数道钩爪从窗外的夜色中伸向了绝色坊二楼的雅间窗口。
一批腰配短刀、手持弓弩的精锐蒙面武士瞬间将绝色坊的二楼也围了起来。
短短十几秒，整个绝色坊与外界的出口便全被精锐控制住了。
见今晚的阵仗比之前章显坤来闹事还要大，而且闹矛盾的双方都是惹不起的祖宗级人物，食客们哪敢多停留，纷纷丢下筷子往外逃了。
不过陆渊还真是实在人，说好的打包和补偿，不仅一个不落，而且效率极高。
唐辰在带人麻利地处理完这批事情后，又嘿嘿一笑，掏出一袋银子放在了柜台上：“谢老板，这些银两是咱家公子给您的生意补偿，您待会儿算算，应该只多不少。”
这一套操作，让谢长安直接傻眼了——还能这么玩？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陆渊用金钱的力量站在道德制高点，让她一瞬间都不好意思开口说话了。
燕煜被福来护在身后，但连把刀都没带的他脸上并无惧意。
无论是弓弩还是短刀，他好像都没放在眼里，唯独武艺高强的赵曙被他用余光多打量了几眼。
“这位公子，你我似乎未曾见过。你带着如此阵仗来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陆渊冷冷答道：“你我虽未曾谋面，却应该彼此熟悉。我曾听过一个故事——三年前，大燕内乱，宁王为此在外四处奔波，王府内的王妃们却趁机联手害死了宁王最心爱的一位宠妾……”
原本风轻云淡的燕煜听闻此言，双眼中竟生出一团杀气凌然的怒火。
谢长安心中暗惊：难道，那位宠妾是燕煜的母亲？没想到燕煜身为世子，却不是宁王的嫡子。
陆渊继续冷冷地说道：“那宠妾有一独子，说他天资聪颖自幼便被兄弟排挤在外也好，说他年少玩世不恭，喜欢在外放浪形骸也罢，总之，他没见上他母亲最后一面。甚至，他知道，如果自己那天没出门的话，他就有机会救下自己的母亲。”
燕煜双目通红，眼中噙满泪水，握紧的双拳不停颤抖，脖颈上的青筋也逐根凸起。
谢长安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时看上去玩乐人间的潇洒燕世子居然有着这样的往事。
她好像理解了一些事情——为什么燕煜的部分行为和他表面上的性格对应不上。
譬如他一路走来，时而高调，时而低调地帮助那些再普通不过的受难人。
或许，贪图玩乐只是他在拿下世子之位之前，为了在兄弟姐妹争夺权力的风暴中活下去才不得不培养的心态和习惯。
如果没有尝过人间的苦，恐怕他根本就不会生出去做那些事情的同情。
陆渊手扶佩剑，向燕煜步步紧逼：“此后，宁王的那几房夫人全部死于非命，不得善终，而那位已故宠妾的独子则登上了世子之位。有人说，这位世子在他母亲生前未能尽孝，但死后也算是为他母亲报了仇，只是手段狠毒了些。燕公子，你怎么看？”
燕煜眼中的泪光变成了惨淡的笑意，他扬起眼中的杀气，直视陆渊道：“若要论手段阴毒，当年献计引起大燕内乱的人，才罪该万死！”
陆渊一脸平静：“所以，煜世子，你这是承认，昨晚郊外行刺是你在幕后主使的了？”
燕煜冷笑一声：“我不明白陆公子是什么意思。”
赵曙从一旁抱来成捆的龙泉刀，丢在了地上：“龙泉刀，大燕特有的兵器，几乎不可能在距大燕如此遥远的西幽出现这么多。煜世子，你身为燕人，又自称商贾，该不会想说自己不认识龙泉刀吧？在大梁地界上，公然派人刺杀大梁右相之子，你觉得你还能走得出平阳城吗？”
见这么多龙泉刀被亮了出来，燕煜恼火地瞪向了谢长安。
他在这边的情报网可没陆渊发达，尤其是他本就被压制的情报网还会被袁天越干预。
此次行动，他觉得谢长安应该不敢下杀手，于是他就动用有限的资源额外派了一批人想去活捉陆渊。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谢长安派去的不仅是一群水货，甚至还带着龙泉刀暴露他这个幕后主使的身份。
谢长安见燕煜朝自己瞪了过来，连忙心虚地带着李渔跑开。
她觉得，陆渊和燕煜大概率不会来真的。
因为燕煜需要陆渊来制约袁天越，而陆渊也需要燕煜来稳住大燕。
所以，她决定有模学样，把陆渊方才让她闭嘴的绝活儿重新上演一遍。
“李渔，今晚风雪会变大，你差人去把三四楼的窗户全打开，然后叫后厨把酒肉菜全热好，那个道具也准备好。”
“是！”
话音刚落，漆黑的天空中便涌起了一阵冰冷的寒风，携裹着又一阵小雪肆虐起来。
燕煜将视线重新对准陆渊：“笑话，这些大燕的刀上难道刻着我的名字不成？自从平阳开放了边境贸易，大燕都能买到胡商漠商从西域甚至更远的地方传来的刀，平阳出现大燕的刀难道是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吗？”
赵曙厉声道：“是不是，带回去一审便知。”
燕煜面不改色地掏出一块令牌和一封信函，呵斥道：“谁敢？你们陆家还没有资格审我！”
“这是大梁朝廷亲签的通商文牒，可让我自由出入大梁行商。而我身为大燕宁王世子，若是在大梁遭遇不测，大燕一定会出兵征讨大梁。眼下大梁东境刚遇灾祸，民不聊生，大齐在北部又对你们虎视眈眈，你们若是在这个时候挑起战争，全天下都会把这笔账算在你们头上！”
谁料，陆渊完全没有退意：“威胁我？别说你，整个大燕也没有资格。大梁东境遭遇灾祸，与之接壤的大燕边境此时就安居乐业了？一旦打起来了，你猜大齐是先对更弱的你们下手，还是先对大梁动手呢？更别说，你们大燕海盐滞销，不愿再生战事。而你倒下，自然会有人更高兴地登上大燕宁王世子的位置。”
眼见陆渊下令让武士直接动手，谢长安连忙冲上来挡在中间：“别别别！别动手！大家有话好好说，何须大动干戈？”
李渔也连忙带人端着香喷喷的烤肉、温酒、热菜和火炉跑了过来：“弟兄们，今夜天寒，不嫌弃的话，先喝点好酒、吃点好肉暖暖身子，要是怕喝酒误事儿，菜汤马上就到。”
陆渊的人马本就刚从大雪中连夜赶到平阳城，今天为了布局捉拿燕煜更是没好好吃饭休息。
眼下，温暖的火炉子端上来了，香喷喷的酒肉菜汤也有了，而外面黑魆魆的，又狂风大作，冷雪乱飘，就算他们训练有素能忍住，可他们的肚子已经忍不住开始打鼓了。
陆渊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谢老板，你我二人昨晚险些命丧此人手中，你当真要护着他？”
燕煜冷笑道：“陆公子，到底是谁想要你的性命，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而且，我燕煜向来以诚待人，从未有过谋害谢老板的心思。”
谢长安赔着笑，抓紧这难得的机会直接让李渔派人把酒肉菜汤和火炉子全都安排好了。
“两位贵人，给我个面子消消火气，这做生意嘛，和气生财！你们看，这会儿突然降温，想回去天气也不允许，大家忙了一路，都累了，不如先吃点喝点？想听曲子的话，我这就派人去奏乐。要是还不满意的话，我谢某人亲自给二位跳一段我刚从西域新学的舞，如何？”
陆渊一脸严肃，带着审讯的眼神步步逼近。
谢长安越退越慌，最后干脆嬉笑着跑到舞台上，一本正经地扭了两下。
或许是太过难看，无论是自己人，还是燕煜和陆渊的人，全都像是见了鬼一样地挪开了视线。
尽管谢长安为这场纷争暂时平息感到安慰，可见到众人的反应，她突然悲从中来。
不是，我跳舞真就这么难看？
可就在这时，陆渊从怀里掏出一块金子，放在了柜台上：“好！我今天就给谢老板个面子，今晚你生意被耽误，再让你请客我于心不忍。不过，我和燕煜，你只能选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