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了了和陈向禹并排坐在广场喷泉旁的长椅上，静静地看着水花被甩到空中绽放，然后狠狠地拍在地上，最后被推进一个小黑洞里，像坠入深渊一样。
一遍一遍，周而复始，好似起起落落的人生，也如同循环往复的因果。
“好冷。”
不知过了多久，陈向禹开口，结束了这段沉默。
余了了转过头，只见那个刚刚还霸气十足的人现在正把嘴缩进毛衣的高领里，双臂交叠在胸前，手塞到胳膊下面，露出来的半截腕子被风吹得通红，整个人看上去可怜极了。
陈向禹吸吸鼻子，“你不冷么？”
余了了被他的样子逗笑了，一弯眼睛，被困了好久的泪终于逃了出来，在脸蛋上画下两行晶莹的线，然后掉在棉服的领子上，慢慢被吸收掉了。
她别开脸，不让他看到自己哭了，“我，还好。”
“真的？”陈向禹声音比往常温和了许多，“没关系，你不用憋着。”
余了了心脏突然软了一下，眼眶里又蓄满了泪水。
人就是这样，被恶意包围的时候可以很坚强地面对，在关心和温柔里却溃不成军。
她举起手，用掌心捂住眼睛，做了个深呼吸，努力平稳自己突然的情绪，“我真的没事。”
陈向禹掩在领子里的嘴唇抿了抿，神情有一晃而过的暗淡。
她还是憋着了。
这个人在自己面前总是这样，没有若即，只有若离。
陈向禹垂下眼眸，“其实……难过的时候，说出来会好很多。”
这段话语裹着一丝温热的气，本就磁性的声音像是被镶上了一层薄薄的绒，绕着人的耳朵磨了一番才钻进去，痒酥酥的。
余了了身形一顿，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不知道该做何回应。
“没关系，你不用一定说给我。”见她反应，陈向禹苦笑，但还是耐心地解释，“我只是分享给你一种排解烦恼的方法，如果可以倾诉给别人，会很快消解掉不好的情绪。”
对上陈向禹的目光，余了了双唇微启，心上结冰的那片土地好像化开了一汪水，“其实，今天……呃嗯，谢谢。”
“谢谢？”
就谢谢？
还以为她要讲些什么。
陈向禹的长睫扇动着眼中的落寞，也不知道为什么，被余了了小心翼翼对待的感觉总觉得心里酸酸的。
余了了轻轻“嗯”了一声，眉心化不开的心事又浓了几分。
其实从一开始她并不是个闭塞的人，也喜欢和别人聊天，也喜欢分享自己的故事。
可是在这匆匆而过的二十年里，她无数次的呐喊和求助都没有得到过回应，开心和难过也没有真正得到过倾听。全盘托出的烦恼被当做笑话传阅，言语的巴掌抽红了她脆弱的脸颊，所以她学会了自己慢慢地消化，也忘了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了。
毕竟有句话说得很好，“这世界上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和根本不会理解的人全盘脱出自己的心事，除了浪费彼此的时间一无是处。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陈向禹，还不如面对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是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重启人生后的第一份见面礼，也是她踏入成年人世界后的第一场清醒。
即使他今天帮了她，可这一点点的好怎么也盖不过那些事实，三尺冰川不会因为天气稍稍的回温而彻底溃败，困在寒冬里久了，就很难再相信春天。
余了了拿下盖着眼泪的手，睫毛上的湿润被说话时呼出的雾挡住，若不是眼周那一层依稀可见的红，仿若她从来没有难过。
陈向禹深吸一口气，冷风灌进鼻腔，将将抑制住胸口的跳动的空落，“如果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记得直接拒绝。”
余了了微笑，嘴角的弧度挂着几分不明的意味，“好。”
“我认真的。”
“我知道。”余了了低垂的长睫颤了颤，“你说的都对。”
但是我做不到。
为什么呢？
可能是在余了了高中时候，年级主任总是在课间的时候在楼道里走，悄悄站在某个班的门后，举着手机，打开测分贝的软件的时候开始的。
年级主任要求每个班下课后的声不能超过五十分贝，不能说笑打闹，不能照镜子臭美，也不能看看心爱的小说，学生们翻卷子都要小心翼翼，聊天的时候要举着册子装作讨论习题，说到好玩的事情要害怕地躲避压抑自己的笑脸。
他就这样教会了很多人闭嘴。
当然了，也会有一些人不需要顺从。
那几个被称为刺头的孩子会聊最勇敢的天，那几个漂亮的孩子会自信地展示自己，那些成绩好的孩子会无所顾忌地犯错。
可芸芸众生都是大多数，没有冲破规则的勇气，也没有外在加持的特权，就像考一百分的孩子和考四十分的孩子同时被罚站，被批评的话却是一个中肯一个轻蔑。
这世界是不公平的，之所以看上去那么和谐，是因为好多人在一次次的被蹂躏中，找到了一个可以让自己不那么疼的生存法则罢了。
陈向禹能把今天的事情看得那么简单，以及在会场的时候，他能把拒绝表现得那么轻易，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经历过这个世界的阴暗。
他不知道蜷缩在角落的时候有多么难熬，那也就意味着他永远不会理解在面对别人难得的善意的时候，即使表面，即使利用，即使带着刺，也只能捧着，不敢丢掉的无奈。
陈向禹感受到她对自己那些话的排斥，眉心一蹙，“我……”
“我已经好多了。”余了了打断了他，“谢谢你今天帮我解围，也谢谢你陪我待这么长时间。外面太冷了，赶紧回去吧。”
陈向禹怔怔地看着余了了的笑容，她明明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可是每一个举动都坚强得不像话。
呼吸吐出的雾气挡在两个人中间，模糊了距离，让他们明明离得那么近，却好像又那么远。
良久，陈向禹点点头，“好。”
树枝上的叶子在寒冷中打颤，明明是取暖地向同伴靠近，却在碰撞时簌簌落下，即使走到生命的尽头，也没能逃过被风玩弄着在空中打转。
余了了看着陈向禹渐远的背影，努力撑起来的精神松懈下来，上扬的嘴角僵硬地放下，脑袋里徘徊着那句“难过的时候，说出来会好很多”也越来越大声。
沉默了一阵，又犹豫一番，她掏出手机，拇指描摹着一串数字，最后似乎是下定决心才按下拨通键。
耳畔的铃声被嘈杂的环境音替代，中年女人的“喂？”从听筒里传来。
“妈。”余了了调整自己的声音，尽量不传播自己的情绪，“你今天上班了？”
“那有活儿还不赶紧上？现在各行各业都这么不景气，就靠你爸那点儿工资够花么？怎么了？又没钱了？不是刚给过生活费么？跟你说过多少次，花钱不要那么大手大脚的，我们就是普通人家，那儿能那么造？你……”
“不是。”电话那头的内容走向不耐烦的说教，余了了忍不住地打断，好不容易才抑制住的委屈此刻更浓了，“我没有，我只是想跟你说，我今天在学校，因为一些事情很不开心。”
“不开心？不开心怎么了？谁开心？我跟你爸上班开心么？你现在上大学就是半只脚迈入社会，谁能天天让你开心？以后不开心的事情还多着呢。”
余了了僵硬地举着手机，紧紧地攥住了长椅的扶手，被寒风抽打过的骨节和脸色一样苍白，呼之欲出的痛楚就这么被堵住，梗在喉咙里，刺穿声带，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你看啊，我逃不出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