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听见“滴滴”的水声,缓缓睁开眼,四周是渗着泉水的岩壁,而她正躺在一张冰床上,下方一处凹凸不平的台阶上,正坐着四个男人,一个老的,两个大的,一个小的。
司佑并未睡着,只是看着冰床发呆,无忧刚想起身,他已快步跑到她的身边,“舒服些了么。”
无忧刚想开口,肚子却先一步叫了起来,四双眼睛盯着她,反倒让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想起昨日接下和光伯伯的那一掌前,胸口就已泛疼,“帝释”之毒,又一次发作了。
“有吃的吗?”无忧摸了摸肚子,实在是太饿。
“你刚醒,该吃点热腾腾的食物,我去给你下碗面。”若水关切地说道,身旁的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了他,他长舒了一口气,“我下五碗,一人一碗,长生,我们先回前山吧,后山除了几个山洞,什么都没有。
无忧伸出手,搭在了司佑的手臂上,她现在怕是没有力气,多走一步路,司佑“乖巧”地蹲下身子,让无忧靠在他的背上。
“为什么是背着不是抱着。”慕白煜突然问了一句。
“因为师妹不习惯。”
“白我做什么,昨日还不是抱了。”慕白煜撇了撇嘴。
“因为事出有因,情况紧急,倒是慕兄,今日有些话多。”司佑平静地说道。
后山的积雪比前山更厚些,慕白煜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一不留神,身子向前扑去,然而没有人扶住他,整张脸浸在雪中,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清凉与舒爽,他擦拭着脸上的雪,却见其他几人并未停下步子等一等他,“真是气死我了”,他小声骂道,又加快步子在雪地里跑去。
“雪的味道如何。”无忧靠在司佑的背上咯咯咯地笑着。
“唉,真是没良心,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慕白煜看着无忧绝美的面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可若仔细去想,却又毫无头绪,刚想转过脸,又看见司佑下颌线与脖子相连之处,有一层不贴合的皮凸起,他终于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半路相逢的高大男子,也没有以真面目示人,他故意清了清嗓子,“司佑兄,你的皮要掉了。”
无忧的手从环颈处慢慢向上摸去,的确摸到了一块凸起的地方,而后淡淡地说道:“师兄,摘了吧。”
若水转过头,看着身后的人撕下面具,那模样竟有些俊俏。
慕白煜看着近旁这个高大的男人,哪还有之前‘凶神恶煞’之气,只有脸上的淡漠与身形很是相配,深邃的轮廓,幽黑的眸子像是能装下天上的星河,外加这一身的狍裘和雪帽,慕白煜脑中闪过一丝疑虑,“我就说嘛,无忧肯定不喜欢长得粗鄙的人,不过司佑兄,看着不像是东祁人,倒像是北原人。”
“你现在的脑子,终于像个文士了。”司佑并未回答,却也没有否认。
慕白煜起先以为司佑在夸他,仔细一想,眉头紧皱,差点没气背过去——这是他骂他之前傻,想到这,他抓起一把雪,超司佑的小腿扔去,可这点雪,在高大的身躯和厚实的外衣面前,只是不痛不痒的皮毛。
若水静静地在前头带着路,这条路他与长生走过无数次,可今天,他第一次觉得路很长。今日是大道之会,走小路避开了前殿的人群,到了小院,就见长生躺在门口的木椅上,啃着白馒头,望着天空,雪霁天晴,偶有几只鸟与云朵擦肩而过。
“师兄,你回来啦。”长生听到动静,从木椅上跳了起来。
“怎么没去前殿。”
“在等你回来呀,师兄不在,道会听的甚是枯燥无味。”长生摸了摸自己的头,目光围着几人转了一圈。
若水笑了笑:“那就来搭把手,生个火,我们几个都饿了。”他又转头对着身旁的几人说道:“外头冷,几位去屋里坐着。”
无忧坐在屋内的椅子上,从司佑将她放下后,她便一言不发,慕白煜和老者正站在屋外的一棵云杉下聊着天。
“师兄,你的冰魄珠掉了。”无忧叹了叹气,从怀中掏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司佑身子一僵,脑中已开始酝酿起措辞。无忧看着司佑瞬变的表情,知道他又在想理由骗自己了,不禁苦笑道:“我摸过你的脉,是无忧剑所伤,无忧剑本没有杀气,可配合着静心诀,却有极大的杀伤力,你说过两年就会回来,我满心期待。”
那年难得一见海棠花开,无忧站在斜阳拉长的树影里,远眺前方,可过了许许多多个黄昏,她都没有看见那个人的身影。
“我以为你没有回来,原来.......”无忧顿了顿,声音低沉,哽咽道,“原来,你回来过。”
“终究是我回去的太迟了。”司佑拉过一旁的木椅,轻声安慰道,“但以后不会了,迟到的代价太大。”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只刻着鸟状图案的木簪子,为无忧挽起了发。
无忧瞥了一眼簪子,本是带着几滴泪的脸上展开了笑颜,“师兄,你刻的是鸭子?”
“胡说,明明是鸳鸯。”
云杉树下,慕白煜趁着老者侃侃而谈之际,伸手朝老者脸上袭去,只是手才刚拉扯到花白的胡须,便被老者“啪”的打了下去。
“大逆不道啊。”老者气道。
“还不是你那两位骗人的徒弟,我就想知道您是不是也没有用真容示人。”慕白煜左手按着右手,除了疼,还是疼。
锅里的水开了,若水抓起一把面,放了进去,筷子来回搅着。
长生继续往火里加着几块小木头,而后站起身,“师兄,我看得出来,她身边的那个男子看她的眼神,像是想时时刻刻都把她融在怀里。”
若水搅面的手停了停,他夹了夹锅中的面,说了一声“面熟了。”
长生什么都不做,静静地站在那里,若水用余光瞥了一眼,放下手中的碗,“小小年纪,懂得倒是比我还多,只是长生,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的想法,但我记得那一瞬间,那种惊艳里砰砰跳动的感觉。”
长生明目张胆的翻了个白眼,端起灶台上的面往外走去,他想,同尘道长说的对,以后的他会很累。
屋内不过三张椅子,六人围在桌前,三人站着,三人坐着。
“为什么她有煎蛋,我们没有。”慕白煜喝了口汤,胃里一阵暖。
几人的眼神先是看了一眼若水,而后目光落在了无忧碗里的那个煎蛋上,若水没有抬头,淡淡地回了一句:“只剩一个鸡蛋了,她又是病人。”
天空又开始落下小片的雪,屋外,一道轻盈的脚步声临近,无忧闻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开口问道:“终南山上,有梅花树?”
“终南山上多松树会杉树,花不常见,倒是刻有‘终南山’三个字的石碑旁,栽了两棵宫粉梅。”若水回道。
梅花的气息越来越近,忽有一人闯入院中,长生看见来人,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面汤,来不及擦个嘴就小跑到那人跟前,开心地喊了一句“同尘师父。”
“怎么有吃的也不叫我。”同尘拍了拍长生的肩膀说道,他依旧一身紫色的道袍,乌黑的发梢上还残留着几点未化去的雪,担得起‘超然脱俗’四字,只是他的手中却提着一个松鼓鼓布袋,叫人看了觉得奇怪。
“你何时又认了位师父。”若水看着长生乖巧的模样,疑惑道。
“就在你昨晚抛下我时,同尘师父说要教我五雷咒,这样甩惊雷鞭时就能利用鞭尖的符咒去引雷了。”长生欢喜道。
同尘的目光看向无忧,无忧也楞楞的看着同尘,近旁微风吹拂,那布袋中飘出几片梅花瓣,无忧终于知道这道士为何而来了。
“年少时,有幸见过一场剑阵,昨日在月下回想起,惊觉已过去了二十八年。”同尘缓缓说道。
“哦?所以道长今日是想来找人叙叙旧,追忆往事?可据我所知,我们几人与道长您并不是熟识。”无忧浅笑道。
”今日我来,一为赏心悦目,二为确定一件事情。”同尘依旧站在那里,不曾向前一步。
“赏心悦目啊,道长这是在夸我们几人长得不错?”慕白煜突然接了一句。
身旁的几人憋着笑,同尘不语,手中的布袋微微张开,在一道轻弱的力道下,几片花瓣慢慢从袋中飘出,朝无忧而去,在快要靠近无忧的身子时,又被一道里阻挡着,落在了地上。
“我阿娘曾告诉过我,这世间的一切都可做武器,自然也包括人们喜爱的花与叶,梅花剑阵所需要的两样东西,此刻都没有,我没有那样的剑,终南山上也没有梅林。”无忧认真地说道。
“有梅花,就够了。”同尘用一道力撑破布袋,那袋中的梅花尽数向前洒去。
无忧蹙眉,梅花糊在了五人的脸上,随后落在了地上。
“这花。”一旁的长生惊讶道,他睁大了双眼,抬头看着同尘,“同尘师父是把那两棵宫粉梅薅秃了?”
同尘在几人好奇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素闻同尘道长智勇双全,今日一见,似乎与传闻不太一样。”慕白煜不确定地说道。
而同尘原本期待的眼神早已随着散落的梅花黯淡下去,听了慕白煜的话又觉得尴尬。
无忧看着同尘失望的神情,感叹道:“同尘道长念念不忘的梅花阵,逃不过一个‘美’字,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梅花一片片离枝,瞬间聚在一起,将人包裹其中。道长求道多年,修为不凡,就算是自己建阵,也不过是分秒之事,可今日,道长却薅光了山上唯一的两棵梅花树,实在是让人不解。”
同尘一半思绪神游,“你可知,你娘从不会同我解释这么多,她只会……”
“她会如何?”无忧迫不及待地问道。
同尘哈哈大笑:“她只会拍着我的肩,用一副臭不要脸的表情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