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州城内,妙手回春堂。
常百草在最后一位病人跨出门槛后,拍了拍司徒明空的肩头,“把东西整理好,我带你去喝一杯。”
司徒明空本想嘟囔一句,“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但听到“喝一杯”三个字时,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百草兄,可否也请我喝上一杯。”一道雄浑的声音从堂门外传来。
常百草转过身子,见来人一身灰色棉麻长衫,手中拿着微厚的外衣,大步跨过门槛,而后停住了脚步,脸上虽也布满了皱纹,却挡不住那双清亮的星眸,只一眼便知年轻时必定是位俊美的男子。
司徒明空见常百草难得面露愕然之色,对来人的身份有些好奇,再仔细一瞧,来人的眉眼与他的宝贝徒儿竟有几人相似。他刚想问上一句,却听见常百草感叹道:“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骆兄,虽然不知道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但你能来,我很高兴、”
常百草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便是骆行止,两个女儿被他和东方暖止各带走了一个,可他两个都没有救下,如今,连无忧这个外孙女,他怕是也救不了。
“多年不见,百草兄还是那么幽默,我为什么来你还不知道吗?”说着,已快步闪到常百草身边,双手拉着他的手臂激动地问道:“可是个女孩?”
还不等常百草回答,骆行止已松开了手,眼神幽怨,“当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声音喑哑,伴着屋外突然拉起的二胡声,让人甚感凄凉。
“骆兄是何时知晓的。”常百草问道。
骆行止听了这话,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揍常百草一顿,瞒了自己十几年就算了,现在还要问这么一个没有人情味的问题,阿璟拿着那木盒来找他时,两人都还只是难以置信地猜测着,直到萧衍来要人,他们才真正地确信了在这个世上,还有个素未谋面的亲人。
骆行止变脸极快,“百草兄果然是在谷中呆的太久了,现在外头面都在盛传西南侯有个外孙女。”
“难道不是在传逍遥王有个女儿?”常百草笑道。
骆行止再次变了脸色,愠怒道:“常百草,你滚。”
“老了,身子骨不好,滚不动。”常百草撇了撇嘴,“行止,不跟你闹了,无忧的眉眼像极了小一,你若见了她,一眼便能认出来。”他又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环抱着手臂看戏,毫无行动的司徒明空,催促道:“看什么看,赶紧收拾好药箱。”
司徒明空笑而不语,将桌上的东西尽数收进药箱。
“快带我去见她?”骆行止急道,抓住常百草的衣袖往门外走去。
常百草也不挣扎,嘴中说出的话却让骆行止失望,“行止,她不在谷中。”
骆行止停下了急促的脚步,转过头,紧紧地盯着常百草的眼神,“你骗我,她不在神仙谷中,又不回锦城,能去哪里,难不成去天圣城找她那位讨人厌的爹。”
常百草沉默半晌,重复道:“无忧的确不在谷中。”
“那她跑哪去了?她忍心让我一个矜寡老头呆在山里头也不来看看我?”
司徒明空看着面前的老头频繁变脸,生怕他气火攻心晕过去,忍不住说道:“无忧有她的理由和想法。”
骆行止坐在一旁木椅上,终于注意到了这位胡子花白,面容儒雅的老头子,转过头问常百草:“他是?”
“行止,他是你该羡慕又嫉妒的人,他与无忧生活了七年。”常百草慢慢地坐了下来。
药堂老板在帘内听到前堂略微有些大的动静声,在帘后偷偷瞧了一眼,见来人与常百草认识,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未有停下之势,便端来了一壶茶。
常百草说的没错,骆行止嫉妒的表情已明显浮现在脸上,他微微抬起手,向前推去一道力,司徒明空端起茶小泯了一口,轻轻笑了笑,“骆侯爷一介武夫,在战场上定能胜过敌人,但若是在武学高手面前,这点力道怕是班门弄斧了。”
骆行止见眼前这位与他年纪相近的老头,说着文绉绉的话,顿时来了兴趣,他记不得上次这般细致地打量一个人是什么时候了,只觉得这个人越瞧着越觉得曾在哪见过。
“这么盯着一个人看,会叫那人不舒服的。”司徒明空慵懒地打了个呵欠。
西凉月,照昔人,一句“会叫人不舒服的”,让骆行止的思绪回到了三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歌舞声骤停,他走出那道城墙门,看见树下站着一位垂头丧气的少年,呆望着城墙上已插上东祈的跃龙旗,他走上前,正犹豫该不该打扰他,那少年却先开了口,“你这样盯着我看叫我觉得不舒服,就算你穿着东祈的铠甲,也不行。”他刚想辩驳,城内的士兵却高声喊着“骆将军,骆将军,这里有异常”,他只能转身匆匆离去。
骆行止愕然道:“是你啊。”
“你们认识?”常百草问道。
“不认识。”两人异口同声道。
“既然如此,何不趁着天色未晚,去附近的酒馆喝上一杯。”常百草继续道,起身往内堂走去,与里面的人交谈了一句后,便走出了妙手回春堂,往右边走去。
天上的浮云慢慢散开,街上一户人家的杏树已伸出墙头,几只麻雀栖息在枝头,喳喳喳喳地叫着。
这个时辰的酒馆,人不算多,正合三人之意,清静。常百草与酒馆的掌柜是旧相识,一进门就说道:“五两腌杏,两盘瓜子儿,三两太平春,三两醉明月,三两西风冷。”
掌柜转头对一旁的伙计贴耳交代了几句后,笑着问道:“许久不见你来,昨天在老张那接完诊也没见你来,怎么今天有空来了。”
常百草摆了摆手,叹了一声道:“别提了,谷中近段时日多了几个病人,吃得多就算了,还挑食,光伙食费就花去了我辛辛苦苦攒了许久的银子,总不能让病人出来干活吧,这赚银子的重担就落在我身上了。”
“倒是第一次见你这般卖惨,等下次来时给我带些难寻的草药,今日这顿就算我请了,我让后厨再给你们做几道吃饱的菜,这个时辰光喝酒显得无趣。”掌柜说着说着轻轻咳了咳。
常百草一看他的面色,便知他得了轻微的风寒,从药箱中掏出几种草药,递了过去,“这些先熬上半个时辰,能喝三次,怕是前几天天气变幻无常,受了凉,倒不算严重,用不了几日,便能痊愈了。”
待常百草落了座,司徒明空已嗑上了瓜子,他心满意足道:“没想到,你认识的人还挺多的。”
“啪”的一声,司徒明空的额头上便挨了常百草一顿敲打,“你没想到的事儿,还多着呢。”又见骆行止被腌杏酸的脸上的皱纹都要黏在一起的,忍不住拍着大腿哈哈笑道:“行至,头一回看见你这样的表情。”
但下一秒,他便看见左右各一边坐着的被他弹额之人和被他打趣之人眼神微瞟向他,司徒明空白眼道:“你一个不会武功的小老头哪来的自信在我们面前‘嚣张放肆’。”他想,无忧不在,此刻若是揍上常百草一顿,也是极好的。
常百草“哼”了一声,气道:“若是没有我,你们能喝上这么好的酒?吃上这么好吃的饭菜?”
骆行止喝着太平春,与司徒明空相视一笑,皆沉默不语。
常百草见两人不搭理他,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这喝的顺序倒是很对,太平春,醉明月,西风冷,乃昆州城三大好酒,酒味更是循序推进,酒劲慢慢让人上头,如春回大地之喜悦,沉醉于花前月下,一觉醒来,无人念这西风独自凉。”
听了这话,平日里就爱喝点小酒的司徒明空来了兴致,他照着常百草说的顺序一口口慢慢下肚,真喝出了那般心境,骆行止这些年一直久居青城山,与姜玄机平日里品了许多茶,却甚少喝酒,此刻只觉这酒,一杯比一杯烈。
常百草喝的有些猛,这样的劲势叫旁人看了,只有一个念头——这人想大醉一场。
“行止啊,吃了饭,喝过酒,便回去吧,你是她的外公,她自会去见你,但是否与真容相见,是否与你相认,由她自己做选择,我给不了你准话。”
骆行止依旧不语。
“东方兄曾离开过一次蓬莱,行了千里路来找,只是不凑巧,那时无忧已经出谷去了天山,留恋过去的美好本身并没有错,可若是画地为牢禁锢了自己便不是件美好的事了。”
骆行止只觉得这话锋偏了,他放下茶杯,蹙眉道:“百草兄,可是误解了,我与玄机是几十年的挚友,初见时他便说我是有道缘之人,只是年少时我心在军营之中,奉命镇守西南边陲,十几年前我放下了军中之事,在家呆的沉闷无聊,便跑去青城山跟着玄机学道了。”
常百草尴尬的笑了笑,继续道:“那你回去继续修道吧,无忧确实不在谷中,而且你也不会想去谷中。”
“为何。”
“你看着不爽的聂无极在谷中治病,你看不上的顾冷冽也在谷中休养生息,你自己说说,你想去吗?”
骆行止沉默半晌,又倒了一杯酒,“我还是喜欢这太平春的味道,柔中带喜,此番而来,本也只想为这传言和心中之疑惑求个结果,而这个结果叫我欢喜,饭也吃了,酒也喝了,我也是该走了。”说着缓缓站起身,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对司徒明空说道:“司徒兄武功在我之上,又是我那不曾见过面的宝贝外孙的师父,我有个请求。”
司徒明空愣了愣,说道:“请讲。”
“若是见到聂小子和顾老牛,请帮我揍他们一顿,毕竟,我打不过。”
司徒明空忍不住大笑起来,“也不是不行,这请求我应下了。”
此时神仙谷中,吹起一阵大风,吹的杏花林中的树叶纷纷落下,聂无极和顾冷冽被冻得连打了三个喷嚏。
骆行止抖了抖衣袖,大步往外走去,身姿一如刚来时的稳健,“期待你们来锦官城,我带你们去最好的酒肆‘狂醉楼’喝上一晚。”
待人走远后,司徒明空嘟囔道:“看看他多大方,再看看你抠抠搜搜的。”
“哪顿把你落下了?”常百草挑眉道,他知道司徒明空就是爱逮到机会就说上他几句,瞧他现在低着头不看自己,就知他又在过嘴瘾了。
司徒明空见常百草不生气,于是起身坐在了他的对面,认真道:“不打趣了,来说说正事吧,你说无忧会去锦官城吗?”
“你的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又何必多问我这一句呢,她托人将木盒送到骆府,便已经做出了选择,至于如何相见是她该想的事情,我们只需陪伴着她就好。”
“这十几年,你真的没有寻到救人的法子?”
常百草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世人称我神医,我自是对得起这个称号,研究了半月我便在一本书上找到了救治之法,只是有办法和能去做是两件不同的事情,小一说过‘就当她和小二一起死在了那一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一次就够了,何必给了希望最后又只剩下绝望’,几年后,我才把他俩的骨灰送到了骆府。”
“什么法子。”
“至亲之人,换血之术。”
空气中又多了一道叹息声,酒馆外,天色开始披上淡淡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