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有两朵花形的云,聚拢来又散开,而后相隔甚远。
同尘看着无忧那张与她母亲相似的脸,眼神里终究还是闪过一丝恍惚,年少时,他败在了那个人的手上,而后他成了一个小跟班,跟在那个人的身后,与她同行了一段短暂的时光,最后在青城山道了一声“后会有期”,只是这句有期变成了无期。他记得那时已是深冬,在青城山的梅花树下,他们小酌了几杯,他不胜酒力,飘然欲醉。
皓月当空,淡云薄雾,在阵阵幽香中,那个人用一把木剑惊起满树的梅花,与那些凋零的花瓣一起在风中旋转,将他们一道包裹其中,他迷离的双眼里,嵌进了一道倩影。
和光同尘,道门中人总爱打趣他们二人心如磐石,可同尘知道,和光才是真的八风不破,而自己的心,曾在那个清冷的月夜,水滴石穿。后来,他回了岭南,继续潜心修道,往后的二十几年里,他再也没有下过山,也没有再见过那个人。
大道之行,人间春色,岁月悠悠,他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无忧看着再次神游的同尘,轻轻叹了口气,天地寂静,连飞过的寒鸦,都未出声惊扰。
“人老了,总爱缅怀过去。”同尘盘腿坐在近旁的石头上,“突然想一个人坐坐,”话落,有一道屏障将众人挡在了同尘身外,他闭上了眼,不再理会他人。
“这是,睡着了?”慕白煜挠了挠头。
“这是道门中人毕生所求的天人合一境界。”若水解释道,“我们只管自己做自己的事,他听不到旁人的动静,旁人也伤不到他。”
“这院子,就这么大,我们还能去哪里,何况,我们也没有什么事要做。”慕白煜哭笑不得,不知道该往何处走。
无忧摸了摸肚子,不好意思地看向若水,“我好像还是有点饿。”
若水一愣,开口问道:“那我再去给你煮碗面?”
“嗯。”
“那我也要。”几人异口同声地回道。
“也给和光师父下一碗吧。”长生看了看正闭目打坐的同尘,又看了看他那笑容温暖的师兄,面色凝重。
半个时辰前的场景再次上演,只是这一次,无忧站在了屋外,司徒明空和慕白煜还有司佑坐在了屋内。
“你怎么不去陪着了?”慕白煜问道,他看着屋外容颜绝世的女子,正望着天空发呆,在低头垂目的那一刹那,撩人心弦。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可惜啊,已经名花有主。”慕白煜罕见地打开了那把折扇,感叹道。
若水脚步一停,端着面的手突然顿了顿,眼中微微波动的情绪被司佑收进眼底。
“你今日似乎话有些多。”司佑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可声音低沉,听着倒叫人觉得有些冷。
同尘睁开眼,便看到了正认真端详着他的无忧,他刚想开口,却听见对面的人缓缓说道:“青城山的那片梅林里,刻了一块墓碑。”
“我其实会梅花剑阵,只是比不上我娘。”
“凉风萧瑟,进屋吃面吧,不然面要凉了。”
“我曾在青城山折过一枝红梅,带回了岭南,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可我确将那枝梅浇灌的极好,直到十四年前,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我正在小憩,天空突然落下一道惊雷,劈在了我窗前,我心头一惊,急忙起身快步行至窗边,一切都还是原样,除了那枝红梅,变成了一摊焦黑,连一点点的红痕,都没有留给我。”同尘倚靠在门前,看着远处的青山落着一道道白。
身旁的几人安安静静地听着,同尘的脸上带着忆往昔的美好,又夹着淡淡的苦笑,让人不忍去打扰。
“那时的我,已许多年不曾下过山,师兄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我该再下山看看,去找一找过去,我没有说话,只是听着阴绵的雨声出了神,一夜过后,我下了山,直奔终南,王重阳虽比我年长,但他的道法修为,比不上我天地同寿的境界,我轻松破了他布下的禁制,见到了早已元气大伤多年的王重阳。”
“师伯他为何受伤。”若水插话道。
同尘缓缓转过身,冷笑一声,“妄议天道,雷霆之怒。他看见我时,微微震惊,我问起了当年之事,他只是露出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说想杀他那便杀吧,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闭上眼睛。”
无忧听得一怔:“他,已经死了?”
“没有,我救了他,可他依旧没有放过自己,在这白云观中画地为牢,当年种种,不过是天子之阳谋,而王重阳,成了那颗导火之棋。”
同尘不再背着手无神地望着窗外,他转过神,紧紧看着无忧:“你娘已死,是非对错已问,而山下的世界,在我心中本来就没有色彩,只是年少时遇见了那个让我惊艳的人,大道朝天,在我心中,道胜于一切,我回了浮云山,又闭关了许多年,这一次,破天荒的想来看看今时的大道之会,竟让我看见了她的后人,看来一切都是天意。”
“你很像她,却比不上她。”
听了这话,无忧顿感尴尬,一个人在自己面前夸赞她人,幸好那个人是她的娘亲,不然她一定要对说话之人翻个白眼。
“昨日见了你,清欢就离开了,以她急躁的性子,不出五日,就能到帝都天圣城,到时有关你身份的传言就会响起,而这个身份会成为你的束缚,你娘为你取名无忧,便是希望你一生无忧,终南山的后山有块石头,刻着“风动”二字,你看见那块风动石后,往右走,有条小路,可通往山下,前山现在热闹非凡,你就别去蹭热闹了。”同尘认真的说道,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之意。
司佑和慕白煜看向无忧,无忧却看向司徒明空,也只有在此刻,司徒明空终于有了长者之气:“既然道长都这么说了,我们便从小路下山吧。”
若水迈出前脚正准备带路,就被一道力拉了回来,“你们两人去前殿,若有人问起,就说昨日回了后院一觉睡到现在,之后的事并不清楚。”
若水还想往前走,那道力却较之前更强大了,他老老实实缩回了脚,转头道:“刚才煮面时顺便蒸了些馒头,现在应该熟了,我去看看。”
这一路都在行走,虽不曾饿着,但在吃这件事上,即使是白馒头这样简单的食物,几人都觉得是美味,他们出奇一致地看着若水,示意他快去。
八个馒头,长生以为是自己看花了,凭空多出了一个人,而后想了想,皱着眉说道:“师兄,不会是无忧姐姐两个,我们几人一人一个吧。”
“本来她有三个的,但同尘道长来了,分走了一个。”若水解释道。
同尘接过馒头时,就咬了一口,听了这话,刚吞下的馒头噎在了喉咙,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言外之意是他抢了别人的吃的。
许久不曾说过一句话的司佑,此刻却拉过无忧的手,对着若水说道:“这两日多谢若水兄弟的照顾,后会无期。”
若水看着无忧离去的背影,原本舒展的面色变得凝重,“同尘道长,可有解救之法。”
“你,看出来了?”同尘诧异道。
若水点点头。
“果然是天生道命,”同尘感叹道,“既然拥有了常人难求的资质,就更不应该沉迷于虚幻之物。”
“所以,道长是看破红尘了。”若水轻笑道。
“非也,看破红尘的是佛门弟子,只是我寻的是我的大道,那个雪月交光的夜晚,我没有跨出那一步,她也没有说话,便注定了我们会错过,更何况无忧的身边,也早已站着一个人,年少的心动,也许是突然而又强烈的,作为局外人,我言尽于此。”同尘说完,往门外走去。
“道长,可有解救之法。”若水重复道。
“唉。”同尘叹息了一声,“无解。”
若水身子顿了顿,摸了摸长生的脑袋:“长生,你先和同尘道长先去前殿,我稍后就来。”
长生应了一声,小跑着赶到了同尘的身边,“同尘师父,你们刚才说的是无忧姐姐,她怎么了?”
“多年前我救不了她娘亲,如今也救不了她啊,当年玄青哥哥自创了内功心法静心诀,师兄当时还在气头上,便创了一套与静心诀相克的心法,取名和光同尘,所以昨夜,我二人根本无法出手相助。”
同尘的声音越发低沉,在这寂静的小路上,长生听出了悲凉,他偷偷瞥了一眼,同尘双手交叉,垂目低头,像是在隐藏自己的情绪,长生想,原来爱说教的人也没有说过自己,他那执拗的师兄怕是更难说通自己。
“无忧可曾见过你重阳师伯。”同尘问道。
“不曾,无忧姐姐昨日只比您早了半个时辰上山,遇到上师父,被拦下来,而后听见各道门上山的脚步声,怕人多了会生出其它事端,便匆匆下山了,下山前对师父说,下次来一定要打到师伯出观,没想到,在半路还是遇上了各大道派。”长生笑道。
从袇房行至前殿,有半里路的距离,长生向同尘说起了前段时日与若水游历的趣事,包括了在贺兰山画宴第一次遇到无忧时发生的事情。
“山下的故事,听人说起,倒觉得有趣,可惜我已没了心思,长生,你要记住四个字‘虚室生白’,后面的几天我怕是忙的顾不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