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大道之会,较以往更加热闹,此刻,想早些离开却因为一声“道长,留步”而停下了脚步的同尘。
其实一开始同尘并不知道那人叫的是他,毕竟会上的道士那么多,年纪大点的都能被称为一句“道长”,直到那声音在身后又喊了三声道长,他想起了一位老友,随即停下了脚步。
同尘转过身,看着面前身着黄色道袍,恭敬地垂着手的小道士,笑道:“你是龙虎山弟子?”
“天下符箓,分为三宗,我龙虎山的正一箓,茅山的上清箓,阁皂山的灵宝箓,三山鼎力,如清风拂过山南道的大地,若论最强,三派的掌教只是淡然地摇摇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世上的修道之人无数,却只有两人入了天地同寿的境界,一位是青城山前掌教莫道,另一位便是神霄派掌教的师弟同尘。”
黄袍小道士俊秀的面容上带着淡淡的笑,相隔不过五米,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端详着同尘:“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师父说,他的五雷法比不上道长您,今日幸得良机,在此地遇上了您,还请道长赐教。”
话落,天空突然刮起一阵大风,顶上乌云翻涌,却空有电闪雷鸣之势,久久不曾落下。
“见鬼了,出门前明明能落下来的。”黄袍小道嘀咕道。
同尘笑了笑,袖袍一挥,手指朝天指去,那来回滚动了几次的惊雷终于落下,披在了小道士面前,吓得他向后退了几步。
“你怎么同你师父一样,性子冒冒失失的,讲出的话又文绉绉的,这五雷法可不能随便用,要用在该用的地方,你叫什么名字,你师父他近来可好?”同尘笑若春风,快步闪到小道士的身旁,为他理了理凌乱的衣口。
小道士受宠若惊,一字一句认真地回道:“我叫于玄之,师父他心宽体胖,总爱与我们这一众弟子念起在浮云山凉亭里与您侃侃论道的情景。”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是个好名字,他这次怎么没来。”
“师父说一碰上您,就想同您打上一架,可他又自知打不过您,怕自讨没趣。”于玄之挠了挠头说道。
“当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落亭之中,我与他曾有过一道约定,此番下山,甚是忙碌,想来是无法赴约了,回去告诉他,我既然未去见他,便请他来寻我,共饮桂花酒酿。”同尘拍了拍玄之的肩膀,还未等他应,就已转身离去。
于玄之还来不及开口,那紫色的身影已消失在视线之中,他仔细望去,远山云雾朦胧,须臾之间,竟涌上虚幻的错觉。
“师父他老人家,怕是真的追不上了。”于玄之喃喃自语道。
两日前,龙虎山,榕园。
于玄之翘着腿躺靠在那棵已有两百多年岁月的榕树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看着茫茫天际,远处传来呼喊,,“小玄子,小玄子,小玄子”,他数了数,不多不少,刚好三声,他师父玄同这叫人名字只喊三声的习惯,真是几十年不曾改变。
于玄之皱了皱眉,从树上落下,“师父,何时能给我换个称呼,您不觉得玄之比小玄子好听。”回应他的,是玄同的轻轻劈在他脑门上的一掌。
“不换不换,都叫了十几年了,我都习惯了。”玄同嬉皮笑脸道。
玄之笑了笑,他的师父,说话做事有时候比他还幼稚,每次来寻自己,总是兴冲冲地跑来,站了半天也不说正事。五十出头的人了,心性还像个孩子,也难怪道门中人给他取了个“老顽童”的外号。
“小玄子,我收到消息,这次大道之会,他也会来,真是奇怪,二十多年不曾离开过浮云山的人,突然要下山了,他的道法无人能及,去大道之会干嘛,在山上呆太久了想给自己找点麻烦?”玄同一口气说完,不带一丝喘。
玄之看着激动的玄同,诧异道:“师父说的是?”
这次回应他的,是重重的的一掌。
玄同怒道,“就是那个一见面就想跟他打上一架,打了几次都打不过,他还笑着让我镇静,请我喝桂花酒酿的躲在山里即使把剑架在他脖子上也不肯出来的同尘。”
那个我这辈子都打不过的人,这句话玄同只在心里想了想,并未说出口。
玄之摇了摇头,满是不解,“师父,你今日有些不同,变得很聒噪,很奇怪。”
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玄之觉得免不了又要挨上一掌,他闭上了眼睛,半晌过后,四周毫无动静,今天的师父,真的很奇怪。
“唉。”空气里传来一声叹息,玄同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失落,“也只有听到他的消息时,我才会这般唠叨,掐指一算,也是许久不曾瞧见那些热闹了,这一次,我还是不去了,就由你,代为师向他问道了。”
“啊。”玄之懵道。
“他的五雷法,在为师之上,若能让他指点一番,必能有所进步,他可是十六岁下山游历回来,就入了天人合一境界的奇人,为师比他迟了十年。”玄同望着檐上飞过的鸟群,缓缓说道。
玄之还未晃过神,就见玄同拎起他的衣领,往屋檐上跃去。
“当年我去浮云山问道,他却不肯出门,我就像现在这样,躺在屋顶上,看过了落日与星空,在耐心消失后,列了五雷阵,黑瓦碎了一地,他披着外衣,出门看着满地狼藉,紧紧地盯着幸灾乐祸的我,脸上却不见怒色,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性子与我是截然不同。”玄同望着天空,轻快地说道。
他脑海里同尘的模样,越发立体清晰,
大道之行,盈虚之变,得道而生,承天之祜,云淡风轻,方可天人合一,杀身成仁,可得天地同寿,光华静待,直教日月争辉。
彼时的玄同,还只是天人合一的境界,而同尘,已踏入了天地同寿,配的上问道二字。后来,问道成了论道,他们在落亭里喝了三天三夜的桂花酒酿,立下了再见之约,而和光,看着自己辛苦酿的未喝上一口的酒,成了空坛,气的直跺脚,赶紧将剩下的两坛偷偷藏了起来。
“师父,那位道长下手是轻还是重?”玄之担忧道。
“啧啧,男子汉大丈夫,受点皮肉伤没什么大碍。”玄同嫌弃道。
“可是师父,到时候问道的是我,挨打的也是我,倒是你,不去见见故友,却胆怯的躲在这院中。”
“其实,更多的是无脸见他吧,一晃数年,为师的境界并未提升,他是对手,也是挚友,你不曾经历过,不知道这种在身后拼命追逐的感觉。”玄同叹了口气,身子悬立着,向远处的崖壁行去。
天圣皇宫,太安殿。
王公公刚例行完公事,高声喊了一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平静的朝堂之上瞬时响起鸿胪寺卿顾不了嘹亮的声音——“陛下,臣有要事轻奏,有消息传来,北原摄政王赫连弘乔装打扮,出现在凤城一带,与他之前所说的三个月后出使东祁并不吻合,臣以为此事有疑。”
“他是孤身一人还是带了来使。”坐在高位之上清正帝揉了揉晴明穴,缓缓开口道。
“据传来的消息,身旁有一老人和女子,并未有使团。”鸿胪寺卿顾不了答道。
“此前那位王爷是说来东祁寻人,有可能已寻到了人,几年来,我东祁与北原双邦善处,友好往来,臣以为此事无须放大,可派探子悄悄跟着,随时掌握踪迹。”礼部尚书章守礼说道。
“那此事就交由鸿胪寺与礼部同办。”清正帝正声道。
此时,逍遥王府的大门前,只听得长长的“吁”声,一匹看上去十分疲惫的良马,终于结束了几日的奔波,马背上下来一位穿着素雅的女子,正事几日前在终南山半山便离开的清欢,她看着紧闭的门,拉起门上的丹漆金钉铜环,重重地敲了敲。
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大门打开,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他看见来人,惊喜道:“小公主,真是多年未见,可算把你盼来啦。”
清欢眼眶微润,声音喑哑,“刘伯,许久未见,身子骨可还好。”
“好,好的很,快进来,王爷看见您,一定很开心,今日真是热闹,小启公子前脚刚走,您就来了。”刘伯激动地说道。
“阿启啊,那孩子,我都快忘了他的模样了。”
“像极了陛下,甚至比陛下年轻时还要俊美些。”刘伯笑道。
清欢与刘伯并排往里走着,西北面吹来一阵风,风中带着些零散的花瓣,落在了远处雪还未完全融化的地上,白中点缀着红,那本倚在树上休憩的鸟突然飞了下来,踩在雪上。
“已见寒梅发,复闻啼鸟声,落梅院中的梅花,何时能飘的这么远了,刘伯,二哥他,这些年……”清欢欲言又止道。
“唉,”刘伯叹了叹气,“倒是比刚开始的那几年好了许多,先帝在世时,公子不得不出门,那时候您也还在天圣城,时不时来看看,先帝逝后,四皇子继位,国泰民安,公子要了个逍遥王爷的称号,就极少出门了,这落梅院里梅树越发见长,王府的家当越来越少。”
清欢“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刘伯,您还是那么幽默风趣。”
“小公主说笑了,我让人去做点吃食,顺便啊,去醉仙居买点你最爱吃的桂花糕。”刘伯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