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州城,龙虎山。
于玄之一觉睡到了太亮,只觉身心舒爽,便准备去榕园练练功,刚踏进园中,他便瞧见他那已郁闷了多日的师父又坐在榕树上望着远处,一旁还有一只白鹤立在枝上,轻轻扇了扇翅膀,发出他听不懂的叫声,似是在安慰他的师父。
“师父,您不会又一晚上都没睡吧。”于玄之仰着头喊道。
“睡了几个时辰,起了一次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坐在树上看月亮了。”玄同低头看着他的徒儿。
于玄之淡淡地回了句“哦”,便坐在亭中凝神打坐,不再搭理玄同,他知道他师父那不听劝的性子,说了也是白说。
从终南山回来后他将那几日发生的事情禀明了师父,师父听完,当着在场的师兄弟的面狠狠地骂了一句“同尘这混蛋,说好的诚不欺我,真是句糊话”。随后闷闷不乐地离去,在场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说话。
过了几日,东南面飞来一只白鹤,静静地停在了正靠在亭柱上小憩的玄同的身旁。
玄同睁开眼,右手抚摸着鹤毛,眼睛向四周转动,而后笑道:“方才在梦中感受到一道微弱的气息,以为是他来了,没想到是小白你先来了,你说他不会慢悠悠地走到龙虎山吧,这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情。”
自打玄同身边有了这只白鹤,于玄之觉得自己在这山中没了地位,师父每天都懒得搭理他,只有到了饭点才同他念上几句,更让他觉得过分的是,他还得准备这只白鹤的吃食。
想到这,于玄之叹了口气,随口说了几句咒语,却见天空传来“轰隆”声,一道雷落下,劈在了刚长出的梦见草上,他呆愣这看着那团灰烬。
远处,一道爽朗的声音传来:“多日不见,小道童进步很大,看来你师父教的不错。”
于玄之两步跑出凉亭,只见西面有一位穿着紫色道袍的男子迎风而来,那张正被阳光照耀着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模样,但那股潇洒自如的姿态却叫人难忘,此人正是从终南山上一步一步走到龙虎山脚下的同尘,只是刚才在山脚下被山中的弟子拦住,他拂袖而去,随后便出现在了这里。
白鹤朝同尘飞去,发出愉悦的鹤鸣声,玄同跃起身,立于树枝之上,怔怔的看着离得不远的同尘,明明年纪比他还大些,可看上去却比他年轻许多,尤其是同尘周身所环绕着的一尘不染的之气,更是他此生达不到的境界,可那又怎样呢,他们是知己,是一见面就要打上一架的挚友。
天色突然晦暗,无数的云往榕园上空聚拢,山头有轻石滑落,山间的野物开始逃窜,微微的震动声引得山中的弟子从屋里跑出,集中在大殿前的空地上,一个个抬头望着上空。
于玄之不敢出声,他怕扰到了上面的两人,那雷就要落到自己身上了。
大风肆虐,呼啸山野,树叶哗啦啦飘下,天空电闪雷鸣,是于玄之从不曾见过的,而他师父此刻的神情,更是他活了这么多年不曾见过的,兴奋的像是走火入魔了一般。
这场风云闪电之变,持续了数十秒,直到同尘感受到玄同已到了极限,才举起右手挥向天,“破。”
不过一瞬,天空重见明亮,流云飘散,山野归于寂静。
两道身影悬于空中,两眼相望,沉默不语。
山中的弟子依旧仰着头眼露惊讶,响起窃窃私语声。
于同尘而言,大殿外只是些攒动的人头,他微微瞥了一眼,随后收回了目光,玄同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同尘的身上,不曾离开,一个回旋,身子慢慢落下,停在了树下,他摆了摆手,于玄之十分有眼见力地往园外走去,同尘无奈地笑了笑,往凉亭的石阶上落去。
“多年未见,还记得有我这个朋友啊。”玄同冷哼一声。
“多年未见,还是这么沉不住气,这不是马不停蹄地赶来赴我们万山无阻的约定吗?”同尘不敢说的太大声,这一路行的甚为悠哉,吃喝一顿不曾落下,他怕说漏了嘴,眼前的道士真要跟他“拼命”。
“可你迟到了。”
“虽迟但到。”四个简洁的字,让环抱着双臂的玄同更是生气,可气归气,这人都来了也只能是原谅他了。
“可吃过早饭了?”
同尘摇摇头,“不说倒还好,一说还真有些饿了。”
话音刚落,于玄之已大步走来,手中端着些馒头咸菜和一壶飘着淡淡茶香的银毫。
行了一夜的路,同尘此刻又累又困又饿,啃了两个干巴巴的馒头,就着一杯清茶,简单粗糙的吃过饭后,便躺在亭中的坐槛上睡了起来。
风吹着榕树叶发出萧萧之声,玄同比同尘醒的早些,他见同尘冷的双手伸进衣袖中护在胸前,淡淡一笑,同尘突然坐起身来,倒把他吓了一跳,“我还以为,到了天地同寿的境界,不会怕冷与热了。”
同尘略带嫌弃地望了玄同一眼,开口道,“你这些年可有认真修道,我们不过四十几岁,又不是神仙,怎么能不怕冷热天气。”
玄同见同尘并不打算放过自己,眼神又一直紧盯着他,一时哑口无言。
“这一次来,除了与你坐而论道几日,还有一事相求。”同尘继续道。
玄同微微一愣,眼前之人修为远在它之上,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他能帮上什么忙,莫不是遇上了瞧着不顺眼的人不愿动手,想让自己为他出出气,在这短短的一瞬,玄同想了许多。
同尘瞧着玄同认真思索的模样,已猜到这人定是又再独自想象些画面,他笑道:“停下那些虚幻的画面,我只是想你帮我救一个人。
“你救不了?”
“还真的救不了。”同尘摇摇头,“她练的是静心诀,还得了玄青一半的内力。”
一旁的白鹤像是听懂了什么,突然飞上青天,在群山间悲鸣,响彻天际。
“小白的母亲,你见过的,是长得比小白更大更肥些的大白,我与骆家姑娘最初的相识,便是因为她的那只白鹤大肥迷上了大白。”
“她年幼开始记事时跟随青城山莫道道长学了几年的道,后来又跟着东方先生四处游历,那段时间她住在青城山上,而我打算回浮云山前又恰巧也去了青城山,我与她比试,不过几招我便败在她的道法之下。当年梅花林中,她没有说话,可我们从彼此的眼神中都知道了答案。”
“再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大肥随主而去,大白随大肥而去,撞死在浮云山后涯的翠林中,留下了形单影只的小白,继续与我作伴。”
“所以,我要救的人是?”玄同问道。
“是她的女儿,我探过她的脉,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活不久的。”同尘长叹一声,“她还不到二十,能多活些日子便是幸事,我知道你的大音希声与静心诀合得来,所以想请你出手相救。”
“我就说你不会无故离开浮云山,果然目的不纯。”玄同“啧”了一声。“一念花开,一念雪落,我将我的拂尘送给了我那个吊儿郎当的徒儿,你若是无事,可住上几日,指点指点他。”
“是玄之那孩子?”同尘说道。
“能记住他的名字,看来是入了你的眼了。”玄同笑了笑。
“那孩子可比你实在,半天憋出一句话,半天落不下一道雷,记不住才更奇怪。我这次在终南山,见着了那位天生道命的孩子,想必这几日已入了天人合一之境,他那位师弟,得了一条惊雷鞭,如今你又把你的拂尘传给了玄之,这俩孩子日后许能如你我这般,醉月悠悠,漱石休休,共饮清酒。”
玄同看着同尘,不由地大笑起来,远山野绿练空,云雾弥漫,白云之下,人语声欢。
此时苍山之巅,枝上晨露欲坠,白雪渐渐消融,黑鹰坐在山顶的孤亭中,喝着水壶中的热水,望着天空似是凝结不动的流云,思绪游荡。
司佑昨晚在崖洞中搂了无忧一夜,未曾好好睡上一觉,此刻正趴在石桌上酣眠。
孤亭外,无忧与桑枝伫立在一棵冷杉树下,远眺四周,静待着日照青山。
“枝枝,你说那个叫段轩的男人,还会回来吗?”无忧打了个哆嗦,捂紧了外衣。
“不知道,也许会回来,也许已经死了,失踪多年的人生死是没个准话的。”桑枝淡淡道。
阳光终于穿过云层,照的山林苍茫青翠, 曲径通幽处,未见来时人。
黑鹰缓缓起身,走向崖边,手心凝聚起一道力,向近旁的室友劈去,在“嘭”的破裂声中,司佑惊醒过来。
“小子,醒了就过来。”黑鹰喊道。
司佑摇晃了几下脑袋,见无忧和桑枝席地而坐,面带微笑的看着他,他也笑了笑,边打呵欠边朝着黑鹰走去。
“说句老实话,你的身形看上去比我更像个高手,你挥一掌,让我看看。”黑鹰放下水壶,认真说道。
无忧和桑枝闻言,转头看了看彼此,憋着笑意。
司佑因这突然的一句话停住了脚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想起两日前聂无极的指点,全身之气凝聚于掌心,出掌极快,一旁的碎石瞬间变成了粉末。
“无忧,我怎么觉得这块石头有点可怜。”桑枝拿着一旁的小树枝,在地上画着无忧不曾见过的字符。
“这石头承受了本不该属于它的苦难。”无忧回道,“枝枝,你画的这些是什么,看着不像是东祈的图案。”
“我也不知道,随手一画,就画出了这些。”
黑鹰面露惊艳之色,他对司佑使出的这一掌非常满意,还未等司佑回过神来,他已一掌像司佑袭去,司佑只得向后躲去。
“不管对手的掌法多么强劲,多么快如疾风,你自己都要稳住,不能散乱。”黑鹰继续出手道。
“今苍山之巅,我有四掌,请君学之,第一掌,风声鹤唳,掌未到,气势先到,使人心惊惶;第二掌,一飞冲天,掌如剑,快如长虹贯日而攻之;第三掌,雁过无痕,掌力积聚不散,无孔不入,使南飞之雁旋身而回无力前行;第四掌,鹰击长空,掌中虚乱实规,层层推进,如泰山压顶,统一方天地。”
司佑瞪大双眼,甚至不敢眨眼,他不曾见过如此凌厉的掌法,四掌所用之力,意境步步深入,若感悟不到这张掌法的意境和深厚的内力,怕是挥出的掌,不会像此刻这般让人震撼,就连桑枝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也看呆了。
黑鹰许久不曾一口气使出四掌了,加上一夜未食东西,此刻有些体力不支,“可看明白?”
“但是前辈出手太快,即使看清了也记不住。”司佑老实说道。
总而言之三个字——记不住。
“今天你就在这好好悟一悟这掌法意境,等我吃饱了才有力气传你心上人内力。”黑鹰说的极轻,只有他和司佑两人能听到,不等司佑回答,便转身往无忧和桑枝那头走去。
微风轻拂,带来阵阵寒意,黑鹰看着两人开口道:“日暮青山绿,苍山巍峨影,既然没机会看到苍山的日出,不如等一等苍山的日落,以你们的脚力,必能在天黑前赶到城里。”
他的余光瞥到了桑枝画的图案上,顿时来了兴致,他紧盯着地上,疑惑道:“这图腾与当年的和部图腾有些相似,这是哪个部落的图腾?”
桑枝摇摇头道:“不知在哪见过,刚才在脑中闪现,便画了下来。”
在东祈与西弥和南楚的交界处,生长着许多独立的小部落,他们不涉两国的纷争。
“昨晚灯火昏暗,未看清你的长相,现在仔细一瞧,倒有点像部落的女子。”黑鹰道。
桑枝脑中又闪过些画面,顿时头痛欲裂,无忧见状,握住了桑枝刚举起准备敲打脑袋的手,轻轻按住她的脑袋道,“枝枝,想不起来,就不要勉强去想,过去的事情会被遗忘,许是它们算不上美好。”
无忧这话,不仅是对桑枝说的,更像是对黑鹰和自己说的,既然不是美好的事情,忘了岂不更好。
黑鹰的肚子发出饥饿的鸣叫,简单了说了句“我去山下拿些吃的来”,便消失在两人面前。
茫茫山色中,刮过凛冽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