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闻着梅花淡淡的香气，往里走去，梅树多的已开始相互挤压了，望着满地的花瓣，清欢无奈地笑了笑，二哥啊二哥，种了这么多树，又不好好浇灌。
萧衍在萧启离开后，便闭目小憩，听到一阵不太熟悉的脚步声，便一掌向外劈去，“何人惊扰。”
“二哥，多年不见，你就是这么不欢迎我？”
萧衍抬起头，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他急忙站起身，他最疼爱的妹妹，正站在梅花的树下，笑着看着他，而后笑着笑着，就哭了。
“欢欢，你回来了。”萧衍沉吟片刻，只说出几个字来。
兄妹之间的情谊，在无尽的岁月里，化作了一股绵绵的力，让彼此更加相吸，即使多年不见，那些未说出口的话，对方也能明了。
“二哥，我在终南山上遇见了一位少女。”
“这位少女不会名叫无忧吧。”
清欢一愣，“二哥是见过她了，可若是见过，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不曾见过，只是前脚阿启过来，也说起了这个人，我就随口瞎猜了，不过欢欢，你倒是说说，我该有怎样的反应。”萧衍难得笑了笑。
“那位少女看着约莫十七八岁，与和光斗法时，脸上的面纱不慎滑落，她生得貌美，尤其是眉间的那点朱砂，在月下熠熠生辉，二哥，她长着一张与蒹葭姐姐相似的脸。”
萧衍原本只是不动声色地坐在，在听到朱砂二字时，脸色微变，在听到蒹葭的名字时，已是轻轻地抓住了清欢的肩膀，“欢欢，你可看仔细了？阿启说那少女长得并不出众？”
清欢听着这道无力的声音，点点头，“见到那张脸，我很是震惊，她出现在终南山，我更觉得奇怪，于是我便马不停蹄地回来见你，二哥，你说她是不是……是不是你的……”
“我不知道，只有见了她，我才能确定。数月前，北原使者在太安殿上说北原的那位摄政王要求取我的女儿，那日我正好不在殿上，没过多久这话便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只觉得好笑，如今看来，怕是不是虚谈了。”萧衍只觉双腿有些软，他缓缓坐下，目光望着枝上的红梅。
清欢顺着萧衍的目光望去，才发现这满院的梅树，只有那一棵，长得是最好的，而那一棵，恰是蒹葭在世时亲手栽种，可不知为何，十几年前一个晚霞映红天边的初冬，红梅在一瞬间飘落，往后四年，更是不曾开出过一朵花。
梅树依旧活着，却失了花开的痕迹。
醉仙居离王府不过百米，刘伯来回小跑着，买来了桂花糕和桃酥，还走到落梅院，就已开始压着声音喊了起来，“小公主，吃桂花糕了。”
清欢看着在冬日里额头冒汗，气喘吁吁的刘伯，心头有一股暖流涌过，“刘伯，快坐下歇歇。”
“不累不累，我就不打扰你们兄妹叙旧了，我去看看，饭菜做好了没。”
刘伯说完又小跑着离去，清欢拿起一块桂花糕就往嘴里塞去，眼神却一直盯着萧衍早生的华发，久久不语，萧衍坐在石椅上，看着三口吃完一块桂花糕的妹妹，宠溺地笑着。
“二哥，这些年，你不会一直呆在府中，没有出过门吧。”清欢吞下第三块桂花糕后，开口问道。
“非也，去了很多地方，赏了很多的梅花，短暂地停留后，又回到天圣城。”萧衍望着满地的落红，“太湖之滨，有一座小镇，那里的梅树吸天地之精华而生长，下雪时，那些梅花便会随风散发出香气，花瓣和雪飘落山崖，向下望去，就像一片海，不知是哪位文士，为它取名为‘香雪海’，可惜，那里长着的大多是白梅，我在山顶的梅花亭里，看见了之珩，才知道他在太湖边上住了多年。”
“这世间的红梅树，都比不上你身后的这棵，所以，后来的每个冬季，我都留在了这里，倒是你，欢欢，这些年可曾见过阿执。”
清欢本浅笑的面庞瞬间黯淡，“离开天圣城的那年，我先去了幽州，在那住了大半年，去找了他三次，他不愿意见我，你也是知道的他的性子，，说了不见就一定不见，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事不过三，后来我去了峨眉陪着昭昭，便极少下山了。”
“二哥，这些年可有三哥的消息，四哥这些年……”清欢看着萧衍，没有再问下去，明明是家人，怎么到了最后，却变成了陌路，甚至是仇人。
“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萧衍岔开了话，问道。
“呆到你出门的那天，到时你去锦官城，我去幽州。”
萧衍听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岂会不懂自己的心思。
“二爷，小公主，吃饭啦。”刘伯欢快的声音传来，将饭菜放下后，又匆匆离去，半分不给清欢开口留他一起吃饭的机会。
清欢看着桌上的粗茶淡饭，响起进门时刘伯说的府里的家当越来越少，眼中满是藏不住的笑意：“二哥，若是缺银子，我可以借你。”
萧衍夹着青菜的手顿了顿，毫不客气地回道：“说什么借，给我就好。”
后宫风弦宫。
一位身着白色玉兰花纹纱长裙的中年妇人正闲适地坐在暖桌前，她手里翻动着书籍，面上带着岁月安稳的笑容。
“母后。”屋外传来一声悠长的叫声，穿着深青色狐毛长袍的少年兴冲冲地跑进屋里。
待人已到了跟前，女子依旧翻着手中书籍，并未抬头，只是声音轻柔地说道：“阿启，怎么这次回来的这么早，倒不像是你往日的作风了。”
“想母后了，就回来了。”少年一脸灿笑，坐在了暖桌的另一头，完全没了在贺兰山画宴上的深沉，这少年正是太子萧启。
“打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先去了逍遥王府，然后去了承辉殿，最后才来了母后这风弦宫。”中年妇人终于合上了书。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妇人名唤许落薇，乃将门之后，一国之母。
“说吧，此行遇到了什么趣事。”许落薇知道自己儿子的性子，配合地问道。
“母后，我看见舅舅了。”
“哦。”许落薇脸色微变，她也许久未见过她的哥哥了，而后她又想起了什么，“应是去赴故人之约了。”
萧启看着他的母亲那双清秀有力的眼睛似在酝酿着一种情绪。
“我还遇见了一位女子，她生了一双很美的眼睛，背着一把很美的剑，面纱之下确是一张普通的脸，我有些失望。”萧启苦笑道。
“为何。”许落薇好奇地问道。
“她救了两名终南山的道士，言语间满是对终南山掌教王重阳的嘲讽，十七年前的往事从她口中说出，就好像她是亲历者，她还说她要问道终南，我站在远处望着她，那一瞬间，我想起了一个人，所以我便快马加鞭回了天圣，直奔逍遥王府。”
许落薇没有接话，她蹙眉望着窗外，树上站着两只叽叽喳喳说着悄悄话的麻雀，她突然觉得心烦，连麻雀都是成对的。
这些年，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她放下了剑，在这还算是有些热度的宫中，为丈夫和孩子绣起了衣袍，无聊之时，她总会想起纷繁的往事，那些曾与她一起征战却尸骨未归的将士，那些与她相伴走过一段路而又匆匆离去的人。
萧启知道自己的母亲又开始发呆了，无奈地说道：“母后，我还在旁边呢。”
许落薇回过神，尴尬地笑了笑，而后懒洋洋地说道：“那你走吧，不要打扰我。”
“六岁以前的记忆，我好像都快忘记了，母后，我突然想听听你和葭姨的故事。”
“我们的故事说起来很长，但一回首却发现只是一句俗气的话。”
“什么话。”萧启急切问道。
“年少的相遇太过惊艳，以致我觉得以后遇见的人都平淡如尘土。这世间从不缺貌美如花，容颜绝世的女子，你母后我是，钟秀宫那位也是，还有你那位好友的母亲，我们都是好看的女子，可我遇见的所有人中，只有你葭姨，配得上‘风华绝代’四个字。”
萧启想，她娘亲怎么夸人还夸上自己了。
许落薇顿了顿，站起身，缓缓走向窗边，屋外玉兰树上还只有密密麻麻的叶子，在风中发出声响。
“她七岁便开始随东方暖止先生游历，十二岁那年，来到了天圣城，你外公拿着他的承影剑前去求教，那年我八岁，穿着一身红衣站在你葭姨身旁，比她矮了半个头，她问我，身为大将军的女儿，可曾练过剑，我摇摇头，你外公说我还小，再过两年开始习剑也不迟，蒹葭姐姐却衣袖一挥，凉亭中飞来一把木剑，她就那样舞了起来，你外公与东方先生的比试也并未停下，两道强大的力吹落了院中的花，蒹葭姐姐却重新撑起了那些散落在地的花，她随口取了个名，说这一招叫“惜花”，在空中旋转的花瓣将我俩围住，直到她说自己没有力气了，那些花瓣又重新落下，第二天，我就开始习剑了，而她也离开了，天圣城的繁华留不住她，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你那年少的父皇和他二哥正趴在院中小屋的屋顶上，看着院中的一切。”
“父皇那时可是去看您？”萧启问道。
“我没问过，也许是你二伯拉着他想见见东方先生吧。”
门外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位身着明黄色长袍的男子，屋内的人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全然没有注意到门外轻盈的脚步，清正帝没有进门，他静静地站在门外，思绪也跟着屋内人的讲述化开，那一天，其实是他几日未见阿落，有些想她，便缠着二哥陪他一起去的。
“母后，您与父皇的之间关系，让我觉得很微妙，但又说不明白，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您在这宫中，快乐吗？”萧启认真地问道。
“阿启，你今日有些奇怪，可是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许落薇皱了皱眉，一脸严肃地看着萧启，而萧启却是一副誓要知晓的表情。
“我的孩子，我心爱的人都在宫中，我又怎么不快乐，我许落薇，乃将门之后，我的父亲，是战功显赫的大将军，我的哥哥，虽然辞了官，却也曾是文武双全的才子，在这东祁国内，谁敢惹我，又有什么能困住我，我留在宫中，是我心甘情愿，因为这里有我在意的人，就像当年，小小年纪已看尽世间风景的蒹葭姐姐，最后留在了天圣城。”
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可人的心，却不是易变的。
“阿启，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至于我与你父皇之间，为何变成这样，你怕是得去问他了，我累了，想歇息了。”许落薇转过身，超暖塌走去，拿起榻上放着两条风领扔了过去，“这是前几日织的，顺便给你父皇带去一条吧。”
萧启还想说些什么，许落薇已靠着暖桌，扶额闭目，不再理会，萧启微微笑了笑，往屋外走去，打开门，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又想开口，廊柱下站着的人却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他突然觉得憋屈，好不容易想说话，屋里屋外的都不让他说，他只能轻轻关上门，与他父亲一同离去。
“阿启，你不必问我，总有一天，你母亲会知道。”萧翎先开了口，又拍了拍萧启的肩膀，拿过了他手中的风领，往崇德殿走去。
待萧翎走远了，萧启才从糊里糊涂中回过神来，他跺了跺脚，在原地自言自语道：“父皇，我喜欢你手上的那条。”
萧翎听不见，他漫不经心地走着，脑中依旧回荡着许落薇刚才说的话，他想，如果当年，他陪着阿落一起游走江湖，该多好啊，可惜啊，这世上最不可能有的就是如果，就像他的三哥要杀他的二哥，就像他最后无可奈何地当了这个皇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