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脚下,两道人影已在原地转了十几个湾。
“师父,我们该往哪边走呀。”无忧有些气虚地说道,此刻的她,头晕眼花。
司徒明空并未回答,依旧张望着四周,他那有些花白的胡子上不知何时又染上了一层雪,天上的月已悄然升起,与那依旧高高挂起的太阳相望。
西南边升起一缕炊烟。
司徒明空见此,甚是欣喜地叫道:“走,往那处去。”
无忧抬起头,顺着司徒明空手指的方向望去,心想那地方看着就很远,走起来怕是更远。
行了百来米,司徒明空揉了揉有些疲倦的双眼,终于忍不住问道:“无忧,你不会真的打算在这厚实的雪地里一直走着吧,虽说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但你这什么都不会的样子,若是玄青见了,怕是也要跟我一样,产生深深的挫败感。”
无忧轻声叹了个气,“师父,我只是饿的没有力气了,我这一天,只啃了您吃剩下的那一个馒头啊。”
话落,肚子便发出了咕噜声。
司徒明空醒的早,煮了碗热乎的面条,蒸了三个馒头,自己又吃了两个,就给无忧留了一个。想到此,顿觉理亏,便不再絮叨,他脚尖轻轻点着雪,拎起无忧一跃而起,消失在了茫茫大雪之中,最后在力气耗尽时停留在了一座木屋前。
屋外围满了篱笆,篱笆之上,是削尖了的小树根,院子不大,一位中年男子正坐在一张木椅上,手上磨着一把很大的刀,他似是在刀影上看到了什么,突然朝着门外挥去。
“好强的刀势,好牢固的篱笆,但我感受得到,这刀并无杀意,甚至很久没有开过刃,见过血了。”无忧说道。
司徒明空笑了笑,向篱笆内走去,“还是这般粗鲁,朋友都要被你吓跑了。”
中年男子继续磨着刀,并未抬头看他们,等那把刀的边缘被磨的分毫不差,全都一样锋利后,中年男子满意的点点头,慢慢放下了刀,他站起身,看着近处的一老一少,朴实的面庞上并未有起伏的表情,可无忧还是捕捉到了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欢喜。
“一晃数年,这次出山又是为了什么。”中年男子问道,语气平静,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波澜,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
“徒弟大了,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司徒明空笑道。
“这理由倒是有些稀奇。”中年男子嗤笑了一声,语气里满是不信,而后继续说道——
“每次去市井,总会听到茶楼里听书的人谈论昆仑山顶夜晚的那道光,,有的说那是山上的神点亮的神火,有的说那时孤魂野鬼点的鬼火,看来从今日起,神火也好,鬼火也罢,他们都不会再看见了。”
司徒明空不语。
无忧不知何时已扫过木椅上的积雪,乖巧的坐了下来,眼珠来回转动着,观望面前两人的表情,他觉得有趣,明明两人见到对方都满心欢喜,却都死要面子的斗着嘴,。
“那你来找我作甚,莫不是想我了,想让我陪你游历江湖,但是我们俩年纪加起来都过百了,怕是体力跟不上。”中年男子把玩着手里的大刀,絮絮叨叨地说着,完全没注意到司徒明空的火气已自心底升上了头顶,那团热气正一点点消融着院里的冰雪。
无忧以为师父会将那中年男子提起来大打一顿,她从未见过师父出手,心里多了几分期待,可下一秒她听见他师父语气温和地说,“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呀。”
中年男子怔了怔,从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口中说出这样矫情的话,听着有些感动,以至于他忘记了他的朋友是位实实在在的“顽童”,每次见面不气到自己决不罢休。
“还钱。”司徒明空呼了一口气,“我记得当初不仅借给你一百两,还在你这存了三十两,今天我要的不多,先拿个五十,我和我徒弟路上要用,至于剩下的,等下次再来找你要。”
“你这个人,果然只会让我心冷,越老越俗气。”中年男子哼了一声,便转身进了屋子。
当他再次走出来时,双手都提着布袋,右手提着的看上去更沉着,左手的小包袱包的粗糙,微开的小口透着热气,中年男子双手一挥,理直气壮的说道:“这是五十两银子,去买几件衣服吧,看看那狐裘里的袍子,都破成什么样了,这里面是刚出炉的馒头和包子,你也带上,我就不留你吃饭了。”
不知哪里来的一道强大的力气,已将无忧和司徒明空推到了院外,随后想起一阵猛烈的关门声,中年男子早已坐在屋内的椅子上,依旧平静的脸上挂起了淡淡的悲伤。
“那我就走了,这桃花酒就放在篱笆下了,你想喝的时候再出来取吧。你知道的,昆仑的桃花不轻易开。”司徒明空捋了捋被风和那道力所吹乱的碎发,说完便转头离去。
约莫走了半里路,无忧已经啃了三个包子,她又拿出一个馒头,啃了一口,问道:“师父,那个人是谁,他手里的刀看着就很厉害,您的朋友,也一定是位有故事的人。”
司徒明空蹙了蹙眉,看着远处的天空,陷入了沉思,而最后却只是平静地说道;“他叫段缺,他有一把绝世好刀,叫王霸。”
“王八?”
“怎么吃了人家的包子,还要侮辱人家的刀,真是没良心,是霸,霸气的霸。”
司徒明空回过头,那屋子已经看不见,他呼了口热气,继续道——
“为师这一生,认识的朋友不多,可他却算是一个,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凉州城的大街上,他很瘦,扛着你刚才看见的那把刀,我没忍住笑了出来,下一秒,那把刀就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想到此,司徒明空笑了起来。
无忧跟着师父的描述,脑海里中浮现出一位瘦削少年的身影,与两刻钟前见到的沧桑大叔的脸慢慢重合在一起。
“刚才没有好好端详那把霸刀,有些可惜了。”无忧感叹道。
“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何时。”
“秘密。”司徒明空笑,他一直都知道,若是太久没有回家,他的朋友便会踏上寻他之旅。
段缺,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已经消失了很久很久,在那个曾经豪侠如云的江湖,他成名算早。
二十二岁那年,段缺用刀砍出了桃源山通往外界的洞口,一刀开山的故事就此传开。他带着他那位有些痴傻的哥哥,走出了桃源山,手里的刀,最初只是他谋生的工具,后来他挣够了银子,那把刀的意义就变得不一样。
因为拥有了一件绝世武器,慢慢有了名气的人很多;因为人本身而使武器出名的人却是少数,很明显,段缺属于后者。
江湖,是一个有趣的地方,很多时候,你觉得自己并没有置身其中,但它却早已将你推进了它的漩涡之中。
段缺成了无数闯荡江湖的热血少年中的一员,守心中之志,了不平之事。
二十七岁那年,姑苏风云堂开风云榜,霸刀段缺与狂刀丁旭交手,霸刀破敌,狂刀窥敌,刀刀相迎,成了一场破不了的死局。
可他并不在乎输赢,对他而言,这只是一场普通的比试,尽兴了就好,他不知道别人的想法,他只想随心随性。
可不管是市井还是江湖,平和与凶险总是相伴的,段缺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人,他那无辜的哥哥,莫名其妙死在了月明星稀的夜晚,冷风吹起满地的枯叶,叫人分不清方向,那天晚上,段缺失了理智,手里的那把刀,终究是见了血,他走了一条极端的路——灭了仇人的满门。
第二天天微亮,段缺依旧头发凌乱,丧着脸坐在长街的石狮下,他只觉心中罪恶,毕竟该死的只是一个人。
对于人而言,没了志向,没了信念,便再也没有什么能惊的起他内心的波澜。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很久,走到了一块空地,在那里,段缺遇到了回家的司徒明空。
司徒明空盯着段缺看了好一会儿,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这般邋里邋遢的人了,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脑子闪现“可怜”二字,他从袖子里拿出几个包子,递给段缺,随后一言不发地坐在石头上,等着吃包子的人自己开口。
昆仑的夏天,某些地方积雪已经慢慢化去,白天吹过的风很是凉爽,而夜晚的风添了九分的寒气,段缺在石头上坐了两晚,司徒明空也跟着躺了两晚,最后他实在熬不住了,他觉得眼前之人太固执,心肠可能与他身下的石头一样硬,便起身准备离开。
“这里很舒服。”身后传来一句简单的话,司徒明空并没有搭理的想法。
“我走了很多的路,不知怎的就来了这里。”
“我想在这里搭一间房,四面环山,静观雪落。”
“但是我没有银子,你可以,借我点钱么!”
段缺自顾自的说了很多,在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轻了许多。
“于是师父您就借给了他钱,给他盖了那座木屋吗,初见那屋子,我就觉得有些熟悉,那可都是上等的昆仑木啊?”无忧感叹道。
“哼,说起这屋子,我就更来气了。他花着我的钱,住着我盖的房子,活又没干多少,那昆仑木都是我砍的,砍这些树的时候,我只觉得心在滴血,可不砍吧,段缺就要以天地为家了,我好不容易得了个能说说话的朋友,可不想让他跑了。”司徒明空说这些话时像极了受了委屈的孩子。
“可是,师父,你哪来的钱。”无忧疑惑地问道。
“昆仑山的草药可值些银子,之前一户富贵人家的独子痛失心爱之人,整日抱着遗物思人,我去药铺卖昆仑菊的路上恰巧经过,便赠予那户人家一颗锁阳丹,那户人家竟给了我一百银两。”
“我曾经也是为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只是后来过了段清贫的日子,我想着跟什么过不去也不能跟银子过不去,便毫不客气的收下了。”
“我看你那木盒里装了许多药材,我们这一路怕是也要靠着卖这些药材才能走到神仙谷了。”想到这,司徒明空不禁摇了摇头。
无忧将木盒子紧紧捧在怀里,向右退了三步,“师父,你不能打这些药的主意,这是我送给你未来朋友的见面礼。”
“好好好,不过乖徒儿,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记得——出门在外,没有钱,是寸步难行的。”司徒明空站直了身子笑道。
无忧似懂非懂,不过半日,她就懂了这个道理——花钱让人快乐。
司徒明空十分懊悔,他不该将财政大权交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手上,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无忧第一次去市集,看见什么都觉得稀罕,这也想要,那也想要,置办了几件衣物,买了些吃食,便花去了五十几两银子,他跟在身后直摇头。
他这傻徒儿,莫不是真要等到银子花光了,才能悟到银子的重要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