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周六一和王才智值班,李华也睡在所里,其他人回去修整一下。
所长走的时候,还不太放心,反复和老王强调:
“如果遇到事情,就给我打电话。”
老王戴着老花镜,在值班室做台账,看背影像是批改作业的中学班主任。
李华哈气连天,直接就去宿舍睡觉了,周六一其实想拉着他把检查给写完,他从来都没有写过检查,但是也从来没有拖拉的习惯。
李华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道:
“六一,咱们现在已经毕业了,上班儿了,群众不会选在你下班儿的时候报案,他只会随时随地有了问题就报案。所以,你也不能像上学那会儿,按时上课,按时放学写作业。”
看到周六一没啥反应,李华直拍大腿,把话给说明白了:
“我和你讲,没案子的时候,你就抓紧时间休息,好好睡觉,赶紧吃饭,案子来了,就得连轴转,很可能就是转一个通宵。该摸鱼的时候就摸鱼,这是在给工作时间充电。
我整整一天二十四小时只睡了四个小时,我再不写检查,肯定不会死所长手里,但是我如果再不睡觉,阎王爷会因为我上赶着投胎插队让我滚回来吗?”
加班强度这么大的吗?
王才智放下老花镜,看着两个新人:
“华子,你去睡吧,六一,你也去睡会儿。当警察的,不光得严防死守,神经高度紧张,也得学会休息,人要是一直把神经绷得死死的,用不了多久就废了。
我年纪大了,觉少,等会儿有了事情我叫你们。”
周六一刚来第一天,并不困,就过来翻了翻老王做的台账,大到报案人的电话住址,小到调解民警掏了五块钱,全都记录在册。
这也太详细了,这种工作量,周六一看着不由咋舌:
“咱们要把台账做的这么细吗?”
王才智给他解释:“台账,就是名单名录一览表,我们这样的单位每天处理那么多的案子,都需要登记清楚,万一遇到了扯皮的事情,拿出来就是证据。”
周六一说:
“靠谱的邮件,OA系统,不行吗?”
王才智显然没有听说过,他放下笔,看着周六一,和蔼道:
“你要知道,科技在基层单位应用,需要时间,不能单位来适应你的习惯,而是你应该适应这个单位的工作流程。”
周六一听完,不再反驳,更不会像李华那样牢骚满腹。
他已经开始工作了,在做记录的时候,还是习惯性先做了目录一览表来添加,然后分门别类整理,这和他们眉毛胡子一把抓的做台账不一样。
年轻人,就是不一样。
王才智看着周六一,总觉得,这小子干这些琐事,有点屈才,毕竟,这小子现在才十九岁。
工作了一会儿,王才智有些困意了,就去睡了。
偌大的办公室,就只剩下了周六一一个人,还在伏案工作。
………………………………
周六一从饮水机接了一杯水喝完,准备去做会儿台账,就去食堂吃夜宵,李大婶专门留了饭。
但是这时候,接警中心报过来一个案子:
凤凰小区有人跳楼,119现在已经赶过去了。
王才智从值班室冲出来,进门就喊人,但是发现人都不在,立刻抓壮丁拉上周六一就跑,院子里没有警车了,这个一向来挤公交车都要发票报销的老民警,毫不犹豫的把自己的私家车开出来。
然后揪着周六一:
“快点快点,人命关天!”
按照一般惯例,年纪小资历浅的开车,周六一驾照刚拿了不久,也赶紧去开车。
但是王才智让他坐副驾驶上,一脚油门出了派出所大门,转弯过了两个红绿灯上了高架桥,然后绕环城路去凤凰小区。
车开的挺稳挺快的,不知道为啥周六一感觉到不太对劲,这速度也太快了太稳了,几乎是压着限速跑的,王才智和他交流案情,周六一就没有过多在意,王才智快速的把报案内容告诉他:
“凤凰小区八栋二十五楼的业主,是对楼的一个业主发现他把窗户上的纱窗给拆了爬上去,看着别扭觉得不对劲儿,报了警,我们联系了物业,才知道他的父亲被保健品卷走了十九万,还一直和他要钱买保健品,他和父亲大吵了一架,现在要跳楼。”
周六一想起了昨天盛长风来取钥匙的时候,拿着的宣传资料:
“是健康宝吗?”
王才智点头:“现在的年轻人工作忙,不在家,家家户户又只有那么一个孩子,退休以后空虚寂寞,就被卖保健品的钻了空子,等到回过神来,父母已经泥潭深陷,把卖保健品的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反而是啃食儿女的钱财给卖保健品的,儿女不给钱就认为儿女不孝顺,你说这怎么弄?”
这时候,已经距离凤凰小区不远了,消防又打了电话过来:
“王警官,我们这边出了两个火警,人手不太足,你们来几个人?”
王才智道:“我可以和当事人谈判,我还带了一个人能和你们一起救人。”
那边像吃了定心丸一样,觉得妥了:
“王警官,我们信得过你,有你们能帮忙太好了。”
挂了电话,王才智和周六一说:
“以后你就习惯了,不管是火警、撞车撞人、还是病人突发情况,在打了火警电话,交警电话,医院的120以后,都要打110,我们也需要出现场,我们判断过以后,如果超出我们的范围,联系治安大队,刑警大队什么的。
所以大家都是熟人,去急诊科、消防大院、交警大院,熟练的和回我们自己所里一样。”
周六一点了点头,冷静的分析道:
“被对面的人看到了报警,说明当事人的情况已经很危险,而且没有家人陪伴,所以家里不会有他的妻子和孩子,有可能是离异和失业,对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因为父亲被保健品被骗而绝望到想要自杀,很可能还有网贷记录,而且当事人应该是个沟通很困难的人,我们很难劝他放弃自杀。”
周六一打开了手机AR全景地图,查看凤凰小区内部的环境:
“消防通道上停了四辆私家车,把路给堵了,消防车进不去,就算是能进去,二十五楼也没有办法给他提供帮助,现在的办法就只能是和楼上的业主进行沟通,从楼上把他给带回房间内部。”
王才智有些意外,周六一居然会这么快就进入了角色,他还没有给周六一讲解,周六一就自己分析上了。
周六一分析完了,下结论继续说:
“但是从现场发回的照片来看,围观群众太多了,当事人情绪特别激动,我们只能对他进行救援,用谈话来拖延时间,如果时间迟了的话,很可能会发生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要做坏的打算。”
王才智有些疑惑的看着周六一,这是完全没有过任何警务训练的见习生吗?这简直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青年警察。
再回想早上周六一当机立断,制服了武疯子,王才智不由对周六一的经历有些好奇。
周六一似乎很善于和人打交道,看出了王才智的疑惑,笑道:
“我有个好朋友是警察,我和她认识十九年了,所以对办案比较感兴趣,就老问东问西。”
王才智以为周六一说的好朋友是个男生,赞许道:
“那你的朋友,肯定是个好警察。”
周六一点头,眼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所以我才想当警察。”
…………………………………………
进了小区以后,是晚上下班的时间,警车没有地方停,只能把车停在外面,周六一和王才智赶紧往里面跑,根本就不用找,那栋楼底下已经聚集了一大帮子人围观。
一个热心业主叫老黄的,抽着烟,光着膀子,踩着塑料拖鞋抖腿,看起来特潇洒,手里拿着手机,正在给楼上的人通电话,劝楼上的人不要跳楼。
老黄的口才不错,像是在说相声:
“哥们,没啥过不去的,我也失业了,现在在家天天给老婆做饭,不也活得好好的吗?我干过的丢人事儿比你多的多了,怕啥呢!先活下去再说。”
周围还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吆喝:
“要跳赶紧跳,别耽误我回去吃饭!”
这嬉皮笑脸的,一点不把人命当回事儿,惹怒了热心群众老黄,老黄脱下来自己的拖鞋就砸过去,恶狠狠地骂:
“滚远点,不是你家里人你不心疼,他要是真跳了,就是你推的,非变成鬼朝你索命!警察来了也会给你判个教唆罪!”
老黄显然是读过书的,这话说的够重的,毕竟谁也承担不起杀人的罪名,挨了一拖鞋的痞子闭上了嘴,只敢小声胡咧咧:
“关我什么事儿!我不就是看了个热闹!”
老黄还在劝着,声情并茂,语速缓慢,绝对比现在很多男生哄自己的女朋友还要用心的多:
“生命是自己的,别为了不值当的人轻易放弃!”
楼上的要跳楼的业主,名字叫张栋梁,现在卡在窗户上,从下仰头往上看,也就巴掌大,从楼上就能听到他嚎的撕心裂肺的:
“老黄,你别管我了,让我死了算了,活着真没意思!我得了病,我不敢去看我的检查报告,我爸把我所有的钱都买了保健品,我老婆和我离了婚,带走了女儿,我爸说我没本事,说我还不如卖保健品的小伙子孝顺,我怎么那么失败呀,我还怎么活!”
楼下围观的人,都是刚下班的,议论纷纷,各自从自己的角度发表着看法:
有的人觉得他可怜:“真可怜,离婚、失业、生病、当爹的还把他的钱卷走了!”
有的人觉得社会就是这样:“一过三十五,手里没钱,谁看都是个垃圾。”
有的人特别共情共鸣:“中年危机,我觉得我也快撑不住了。”
有的人从社会分析原因:“现在的人压力太大了!”
有的人从家庭方面找原因:“也不能全怪他,他老婆太狠心了,他爸不给儿子买房就算了,还拿他的钱买传销的东西,就不是坑儿子吗?”
……
但是不管怎么说,楼上那位就是骑在窗户上,让人看着害怕,似乎一阵风,就能让他一头栽下来。
周六一心里也捏了一把汗,刚上班第一天,不是砍人就是跳楼,龙华街派出所也太刺激了吧。
梁培禾,可真是给他找了一个锻炼他培养他的好地方。
周六一擦了擦头上的汗水,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这个人千万不要想不开了或者是体力不支掉下来。
看到两个警察过来,这个热心业主还在扯着大嗓门儿安慰楼上的张栋梁,他现在已经词穷了,无话可说了:
“那你这跳了楼也没个人给你收尸,要不先别死了吧!”
楼上那个居然嚎啕大哭:
“我都要死了,还管有没有人收尸吗?”
老黄实在是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一句话也编不出来了,急的满头大汗,一转眼看到了警察过来,像是看到了救星,赶紧把手机给警察,和楼上那哥们儿说:
“你看,警察同志来帮你了,你可千万别想不开,有困难咱们找警察,肯定会解决的。”
热心群众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王才智正式接过手机,和楼上的人进行谈话:
“后生崽儿,我是龙华街派出所的民警王才智,有什么事情别想不开,别走极端,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给你解决问题的!”
老王的话,讲的很官方,也很负责,但是非但没有起到效果,张栋梁反而变得特别激动,破口大骂:
“你们警察就是骗子!
打电话和我说我的账号涉嫌洗钱,要冻结我的卡,骗走了我两千块,我去报案的路上又给我打电话说如果我能再交一笔钱能快速受理,又骗走了我五百块钱!我在你们眼里就是十个二百五!你现在又来骗我!”
一边说着还一边吐口水,围观群众纷纷躲远了,只剩下了王才智和周六一两个警察站在楼下。
周六一和王才智对视一眼,都觉的事情不妙了。
有不法诈骗分子,冒充公检法对张栋梁实施了诈骗,盗取了他的银行卡账号和密码等信息,偷走了他的钱。
但是他现在,却认为是警察偷走了他的钱。
王才智示意周六一走远点,去看消防的救援人员来了没,他通过电话朝着楼上喊话:
“我们警察,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这是一款新型诈骗,冒充国家公职人员窃取居民身份信息的诈骗。
我们省公安厅累计已经接到了上千起这样的报案,受害者不是你一个人,是上千人。
我们省厅为了破这些案子,为你们追回损失,成立了反诈大队、反骗中心、还有大案要案专案组,专门进行这些案子的侦破。
你给我们一些时间,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字字铿锵,绝对是悍然无畏的态度,对着楼上在喊话,也是在对周围持怀疑态度的居民在解释。
然而,张栋梁又往楼下扔了一个杯子,陶瓷水杯砸的稀巴烂: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老黄看着直皱眉,跟在周六一身后,和周六一说:
“你们警察快点想想办法,我真怕这二愣子跳下来砸了我,我老婆接孩子一会儿下辅导班要经过这里,万一砸了我的家人怎么办?前几天新闻你看没?医院的病人跳楼砸了保洁,病人当场死亡,保洁植物人了。你们要引起高度重视,真出了事儿怎么办?”
热心群众已经把警察当成了神仙,觉得只要警察来了,就什么困难都能解决。
周六一以前没有当警察的时候,也是那么想的。
等到他现在自己成了警察,才发现,警察遇到事情,也是临时想办法。
但是,总不能这么和群众说,怕吓坏了群众。
周六一说的是:
“放心吧,我们警察就是为这件事情来的,我们会竭尽全力解决。”
到了小区门口,周六一伸着脖子张望,眼睛都快要望穿了,才看到消防的人背着沉重的设备进来,赶紧招手:
“警察,我在这里!”
周六一没看到大型的消防车,就赶紧问:
“你们的消防车呢?”
领头的大个子名字叫马渊博,和龙华街派出所的人是老搭档了:
“今天有两个报火警的,居民楼里的煤气罐老化起火了,已经过去了,还有一个是工厂的废旧物料起火,这两个警情都在人员密集区,就先过去了。
再说了,人在二十多楼,消防车来了也没什么作用,云梯搭不了那么高。”
另一个消防员孙斌说:
“应对这种突发事件,你们警察比我们消防有办法,你是新来的吧?不了解我们这片儿的工作模式,以后就熟了。”
马渊博说:
“就是,你们差不多同样的距离,你们派出所现在已经到位开始工作了。”
这?
周六一以为这样的救援,应该是火警主力,派出所就是打个辅助,没想到现在居然是派出所的一老一少两个民警是救人的主力,火警打辅助。
周六一瞬间感觉到血压都高了。
王才智还在用手机一来一往劝道那位别跳楼,但是收效甚微,几个人一商量,决定救援。
王才智继续在这里拖着,消防员和周六一联系物业,上楼救人。
但是物业却拒绝了他们:
“警察同志,不是我们不帮忙,而是这边业主不好沟通,拒绝了我们,说他们在家也不会开门的,他们家的厨房是新装修的,花了不少钱,怕你们给弄坏了,要不你们试试从三十二层下去,也不差啥。”
马渊博是个急脾气,背着一大捆绳索和设备,目测有三四十斤,就像是女士背了个包,完全不觉得有重量,站在物业面前显得很巍峨,几句重话砸下去:
“什么叫做业主不好沟通,是你们在扯皮,根本就没有把沟通工作做到位!人命关天的事情,厨房的锅碗瓢盆再贵,能贵的过一条人命吗?三十二层下去,承重绳索都不一定能受得了!”
物业一听这话,立刻翻脸了,阴阳怪气的说:
“业主不高兴想跳楼,关我们什么事?人家帮你们是情分,不帮你们是本分!你们还能私闯民宅?再说了,我们都是一个月拿不到三千块钱的临时工,不像你们端着国家的铁饭碗,招惹了业主肯定会饭碗不保,凭什么要冒这个风险?”
这站着说话不腰疼,说风凉话的态度,让两个消防员全都火冒三丈,但是又找不到其他话反驳,人命关天,哪有时间在这里和一个物业吵架?
电梯马上就到了,周六一和两个消防员出去,物业不帮忙,他们就只能自己去交涉。
马渊博却没有多少抵触的情绪,反而是开解周六一这个新来的年轻小警察说:
“别往心里去,我们天天都是和各种各样的群众打交道,大家的素质都不一样,有的配合,有的不配合,但是不管怎么样,工作还得继续干。”
周六一点头:
“我明白。”
消防、急诊、派出所,这些一线的人命关天的基层单位,不光是要处理技术工作,还有很多奇葩的人需要处理。
周六一之前就听他那个好朋友吐槽过不止一次,所以心里也有点数。
他只希望,上楼以后碰到的楼上的业主不要和物业一样难缠。
周六一快步往张栋梁楼上的那家业主门口跑:
“我去和他们谈。”
他一边拿着物业电话打电话,一边敲门:
“警察,请开门。”
门内传来拖鞋声,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开了门,手里端着碗,两个胖墩墩肥嘟嘟的孩子围在餐桌旁,手里拿着排骨鸡腿,吃的一脸油腻,眼睛好奇的往外面看着。
这个时间点,加班回来的人,正好吃晚饭。
中年妇女在窗边放了个小板凳,显然是在看热闹,但是看到消防员物业和警察,立刻翻个白眼就关门,周六一身体卡了进去,陪着笑脸,说明来意:
“婶儿,您楼下那个业主卡在窗户上要跳楼,我们想要借用一下您家的窗户口,对他进行救援,希望您能给我们个方便。”
中年妇女凶巴巴的拒绝,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了:
“不行!我又不认识楼下那神经病,你找别处去,我楼上那家没人,你撬了他们的锁进去吧。”
今天奇葩挤一块儿了。
业主,居然拒绝了!
周六一倒吸一口冷气。
要不是工具不趁手,开锁公司过来得二十分钟,现在身上穿着警服,溜门撬锁要负法律责任,现在真的想去撬楼上的锁,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王才智还在楼下周旋,时间根本不等人。
还是劝楼上这家比较经济,周六一放慢了语速,看着这家的摆设,尤其是桌上放着好几个房产中介的宣传单,立刻有了办法:
“我知道,咱们小区不带初中学区,您两个孩子聪明可爱,为了上好学校肯定要换房子的,楼下的房子如果死过人,这个小区如果死过人,就会变成凶宅,肯定会影响房价的,原本卖了这个房子可以贴点钱全款买新房,但是可能这房子跌的只能当个首付了。”
中年妇女脸上闪过一丝犹疑,怒声道:
“说什么晦气话呢,房子都会涨的!”
周六一拿出手机,给她看新闻:
“去年苏杭杀妻案,那个小区的房价可是降了不少,本来好地段,好格局,但是因为死过人,房子就不值钱了,降价也没有人想要。”
中年妇女拿过周六一的手机翻了翻,都是小区房子降价的新闻,看得她直皱眉头,立刻改变了主意:
“那快点救人吧!”
物业和消防扛着东西进来,但是现在的新房子窗户太小,卸了一个窗户,也不够大,消防员都是人高马大的,钻出去费劲儿。
现在的新小区的窗户设计,原本就是为了安全,楼下那个张栋梁,个子不高,人也比较瘦,所以才能横着坐在窗户上。
周六一年纪轻,虽然高,但是才抽条的年纪,很瘦,他掂量掂量绳索:
“我来吧。”
马渊博急忙拒绝,伸出有力的大手拦着他,这种高空作业,可不是开玩笑的,万一有点什么闪失……周六一,这个年轻的小警察,也是别人家的儿子,别人单位的战友:
“不行不行,你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很危险的。”
周六一把绳结锁套往自己腰上套:
“我练过攀岩,拿过全国攀岩赛的亚军,我会使用这些工具。”
马渊博还是拒绝:
“不行,太危险了,我来。”
但是,马渊博的身体,根本就挤不出窗户。
周六一已经套好了锁扣,并且检查了一遍,故作轻松道:
“这比登山俱乐部的设备还好。”
两个消防员看到了周六一确实表现出了专业水准,这才放心,但是一再嘱咐周六一一定要小心,他们固定了手里的装备以后,还检查了好几遍。
毕竟,二十五层楼,实在是太高了,有些恐高的人就算是站在玻璃前,都会觉得头晕目眩。
而周六一,要探出窗户,还要借着力,把挂在外面的张栋梁给踹进去。
这个难度,不是一般的高!
周六一出了窗户以后他往下看了一眼,晕的天旋地转,消防用的绳索,都是专业级别的,但是在这个高度上,他深呼吸了一口,拉着绳索踩着墙面往下走。
他的动作还得轻,不能把下面的人给惊了。
王才智和张栋梁的谈话只起到了拖延的效果,张栋梁坐在窗沿上,嚎啕大哭着发泄着情绪:
“是我自己蠢,是我活该,是我太贪了!要不是投资p2p赔了钱,我老婆也不至于和我离婚!是我对不起老婆女儿,是我忙于工作没空看我爸爸,要不然他也不会被保健品骗钱!”
但是,这已经足够了。
王才智吸引了张栋梁的注意力,周六一就可以从容的缓慢的往下走,寻找一击必中的机会!
王才智看到从楼上窗户出来的人居然是周六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小子,才来上班第一天。
他是通过社招省考进来的警察,按照一般的人员分配习惯,他的最终岗位,是文职,就是写写材料,开开宣传会。
而现在,一天的时间,已经两次全武行了!
王才智立刻吸了一口冷气,拿着手机的手都在微微颤动着,随即他想明白了,那两个消防员块头太大了,出入窗户口困难,物业的人肯定不可能上,就只能警察上。
电光火石之间,王才智有点后悔带着周六一出来了。
可是如果今天没有带着周六一出来,现在这么危急,谁能绑着绳索去救张栋梁?
王才智看着蜘蛛人一样沿着墙壁往下的周六一,觉得一阵阵心痛。
周六一不光得保护好自己,克服恐惧,沿着那么高的墙壁往下爬,还得注意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不要惊动张栋梁,如果激怒张栋梁,这个需要他们救援的群众,可能就会当着他的面一头栽倒,从二十五楼跳下来……
王才智沉着冷静下来,继续劝张栋梁,现在他唯一能做好的,就是配合周六一:
“我手里有好几个电诈案的案卷,都是侦破了以后返还给老百姓钱的,我的战友们同事们都在努力!
你可以看一下新闻,现在全国各地,隔段时间都有退赃的新闻,很多人的钱都被追回来了。
你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肯定能把你的钱追回来!”
张栋梁有些意动,想要转个身,现在有了部分求生意志,他现在看着楼下才觉得害怕,一眼都不敢往下面看,但是却再次哭了:
“王警官,救命,我的脚麻了,动不了!”
然后,张栋梁害怕的手机从手里掉落了,他的身体也不由自主的往外倾斜……
王才智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似乎下一刻,就会有一个尸体砸落在眼前。
他大声喊着:
“抓紧窗沿,你抓牢,警察会救你的!”
千钧一发之际,周六一加快了速度,迅速往下跳了一步,然后借着绳索摆动的力量,狠狠的朝着张栋梁踹过去,一脚把人给踹了进去。
两个人,都万无一失,砸进了张栋梁家的客厅。
王才智赶紧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地上没有尸体,才松了口气。
他这才发现,一个碎的四分五裂的手机就在不远处,他擦了擦头上的汗,他自己刚才也挺惊险的。
但是王才智没有当回事,他赶紧喊了几声:
“都散了吧,不要拍照。”
“有什么好看的,都散了吧。”
……
然后,他往电梯里走,着急去确认现场,一定要看到周六一平安,他才能放心。
周六一,是他的新战友。
…………………………………………
周六一落地之后,身体砸在了客厅的冰箱上,磕到了后腰,脸转过来整个糊在墙上,疼的他直冒冷汗,趴在地上,眼冒金星,半天都起不来。
张栋梁被踹了一脚,但是周六一比较克制,没有用特别大的力气,更幸运的是,张栋梁落在客厅的地垫上。
地垫很厚实,很软,张栋梁没受什么伤,而且也不怎么疼。
他爬起来对周六一说:
“警察同志,谢谢你!”
现在看张栋梁这张脸,怎么那么欠打呢?
周六一从来不是一个很好脾气的人,他爬起来,吸了几口冷气,坐在地上,对着张栋梁勾了勾手指头,脸藏在阴影下,看不出来情绪:
“你过来!”
张栋梁不明所以,以为是警察例行的要和他说几句好话,就赶紧走过来:
“警官,有什么话您说……”
但是话还没有说完,周六一瞬间爬起来,朝着张栋梁脸上就是一拳,揪着他的领口怼墙砖上,又是一记猛拳:
“说什么说?老子为了救你,差点摔下去变成饺子馅儿,老子的同事还有三年就能退休了,差点被你掉下去的手机给砸死,你让我说什么?”
张栋梁被打的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委屈道:
“警察打人了!”
周六一把他提起来,表情凶狠,完全没有了当着人面时候三分笑的阳光帅气,说出来的话,像刀子一样锋利笔直:
“我不光打你,我还骂你!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活下去,但是却没有机会吗?你连你的检查报告都不敢看,连你的老婆孩子父亲都搞不定,你的人生你还能搞的定什么?就只会认怂装模作样跳楼?
你真想死,自己一个人趁着大晚上没人的时候自己跳,我还敬你是条汉子。
坐在那儿那么长时间,一直折腾我们,算怎么回事儿?”
张栋梁连滚带爬的想跑,但是被周六一踹了一脚,像个王八一样趴地上了,张栋梁哎呦哎呦的喊着:
“你是警察,你打我犯法!”
周六一看到张栋梁现在和他差不多,这才满意了,不打了:
“真后悔,刚才救你时候就该多用点劲儿,起码踹断你两根肋骨,让你长长记性,想跳楼,想折腾,也是需要成本的!”
周六一叉着腰站着,鼻血流了一嘴,一股腥甜的味道直冲脑门儿,恶心的他想吐。
他撞进来受伤了。
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鼻血,流的更猛了,周六一没当回事,还用手捧着,让血流到垃圾桶里。
这一幕,张栋梁直接看傻了:
“你没事吧?”
周六一摇了摇头:
“死不了。”
张栋梁手忙脚乱的赶紧去给周六一找卫生纸,但是周六一又在背后踹了他一脚,破口大骂:
“你丫的要是跳下去了,现在就是一滩碎了的血豆腐!”
张栋梁一瘸一拐的去卫生间把卫生纸拿出来给周六一,紧张兮兮的问:
“警官,用不用去医院?”
周六一用卫生纸堵上鼻孔,脑袋扬起来,还是觉得鼻子火辣辣的疼,现在看张栋梁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心里那口气终于顺下去了,心平气和道:
“你再找个工作困难吗?
张栋梁摇了摇头:
“也不是很困难,就是工资有点低。”
周六一忍着一嘴腥气问:
“多少?”
张栋梁为难道:
“一个月到手八千吧。”
周六一翻了他一个白眼:
“你知道和我同批次的研究生拿多少吗?不到三千,天天挨这个骂,挨那个骂,老惨了!你拿八千,还觉得自己不能活了?能不能别凡尔赛了?”
张栋梁嘟囔着:
“但是你们福利待遇好。”
周六一指了指窗户外:
“我可谢谢你,我像个蜘蛛侠一样冒着比你先死的风险来救你,这叫做待遇好!”
张栋梁脸涨得通红,无话可说了,小声嘀咕着:
“才那点儿钱?咋不辞职?”
……………………………………
这时候门响了,周六一满手是血,张栋梁鼻青脸肿的去开门,物业和消防员和王才智都面面相觑,王才智心疼坏了:
“六一,你没事吧?你哪里疼,你告诉我,我现在赶紧给你打120。”
检查了好几遍,确定了周六一没事儿,王才智对着张栋梁就破口大骂:
“你说你,三十好几快四十岁的人了,能不能成熟点?居然学着那些脑残跳楼,你知道我们新来这个警察今年几岁吗?
周警官,今年才十九岁!
现在要冒着生命危险,来就你这个废物,你长点儿心吧!”
这副样子,和刚才在楼下苦口婆心劝解的完全不一样。
张栋梁被骂的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好像他所有的委屈,都在挨了顿打以后就没了,一个劲儿的对着周六一道歉。
但是王才智骂张栋梁的时候,看着张栋梁脸上的伤,有点怀疑,周六一把人给救了,怎么还把人给打成猪头了?
周六一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但是,王才智是周六一的战友,他看破了没有立刻说出来,而是犹豫着,出现场警察打了当事人。
这算什么事儿?
太玄幻了吧?
现在的年轻人在职场,都玩儿的这么野吗?
这已经不是一份检查能解决的,很可能要丢了这份工作……
当务之急,是处理当事人的心理问题,王才智是个社区民警,对当事人张栋梁循循善诱:
“以后还跳楼吗?你要是再跳,我和你讲,我们警察每天处理那么多的案子,可能就没有时间能到的这么及时了。
你知道跳楼的人,都是什么样的感受吗?
五秒左右落地,面对死亡的那五秒钟,你有足够的时间去体验濒临死亡的感觉,最后你会清醒的感觉到你的骨头刺破了你的内脏,窒息和压迫感都扑面而来。
我几年前处理过一个自杀跳楼的案子,那个姑娘没有你幸运,你知道她最大的不幸是什么吗?
是她跳楼却没有死成。
下半辈子都得躺在床上,连轮椅都没有办法坐,每顿饭都需要鼻饲,牙齿都不能咀嚼。
但是,就过这样的日子,她都没有勇气再去死一次了!”
张栋梁头摇的拨浪鼓一眼,听得胆战心惊的,他体力不支到已经跨出窗外了,如果不是周六一那一脚踹的太及时了,他现在就已经死了。
近距离的面对过死亡,那种感觉极其恐怖,他现在感激的看了周六一一眼:
“不了,肯定不了,太吓人了,我觉得被骗了钱好像也没那么可怕,我现在觉得我哪儿都不疼了,应该没啥大病。
警官,谢谢你们!
我真的太谢谢你们了。
如果不是你们把我救回来,我就再也见不到我的女儿了。
我真的那一下子最难过的就是我不能看着我的女儿长大成人了,我如果离开这个世界,我的女儿就孤零零的。
我前妻肯定会再嫁,会有自己的新的孩子,再也没有人会舍得给我女儿买最好的巧克力,没有人有时间带着她去游乐园。
我女儿,会吃很多很多的苦。”
……
周六一听到了张栋梁说自己的女儿,就把脸别向了窗外,看着外面的云彩。
王才智突然想起来,之前看过周六一的资料,家庭情况那一栏填的是单亲,父母那一栏填的是丧父。
周六一,没有父亲。
张栋梁的人生遗憾,从现在还有无数的机会从现在开始重新弥补。
但是周六一的人生遗憾,无处弥补。
此时此刻,他在想,当他的父亲倒在血泊之中,是不是心里也有无限的放不下,无限的遗憾?
是不是会担心他的衣食,担心他以后过得好不好,想要迫切的希望扭转时空,改变生死,可以跑到他的身边……
然而,这一切,随着生死尘埃落定,成了未解。
王才智看到周六一的眼中有些红,有些泛光,心下一横,做了一个有点违背职业道德的事情。
他就当没看出来呗。
当事人自己都不追究的事情,他为什么要为难自己的战友?
然而,周六一这货,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看到王才智问完了,他做了一个咧嘴一笑的表情,脸上露出极年轻的稍微有点邪气的笑容,有些嚣张的问张栋梁:
“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王才智的肩章上,挂着执法记录仪,回头其他审核部门要看。
张栋梁摸着脸上的包,快要肿成猪头了,周六一下手真够狠的,他对自己挺狠的,二十五楼说冲出来就冲出来了,对当事人也不留手。
张栋梁疼的直抽气,火辣辣的,但还是梗着脖子道:
“回头装修的时候我就换成木地板,我的脸被砸的疼死了,我女儿以前摔一下膝盖都是青的,我没在意,现在得引起重视。”
消防员帮着张栋梁和楼上的住户把窗户给安回去,然后给队里打了几个电话,才腾出空来和王才智说几句话。
王才智很骄傲,得意的拍着周六一的肩膀,似乎这辈子就没有比这更自豪的事情:
“这可是我们所里刚来的高材生,省考第一!搁古代,就是状元郎,都要重点培养的。你们知道我们小周今年多大吗?十九岁!你们家亲戚十九岁的孩子,还在高考复习班吧?”
马渊博不可置信的看着周六一:
“不会吧?才十九岁?我弟弟考公务员都在家里蹲了三四年了,笔试过了面试不过,要不就是笔试面试都不过。你居然是第一?你这支笔,能不能送给我?我拿回去让我弟弟沾沾喜气!”
另一个消防员孙斌,更是表现夸张:
“不是吧?现在的年轻人都卷成了这样吗?”
……
“老王,你们所里又添了精兵猛将!你以后有活儿派给年轻人,你就能休息休息了。”
“后生可畏,我头一次出现场,可没这么麻利。”
……
他们还问王才智:
“以后是不是就要重点培养小周办大案了?”
王才智想想周六一打了当事人,心里一阵抽抽,云淡风轻的笑了笑:
“社招的,大部分都是是个文职,我们所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内勤都是辅警,桂兰快退了,总得培养个新人。”
马渊博看着一阵可惜:
“不是吧,当一辈子派出所内勤?那不是女孩子干的活儿吗?去办大案多好。”
……
王才智把话题扯向别处,马渊博又给周六一讲自己出现场的事情:
“今儿这个事情,难度还不算太大,年轻人想要走这条路,就得做好心理准备。”
孙斌道:
“你别吓唬人家新人,新人胆子小。”
马渊博拍了拍周六一的肩膀,不得不说,消防员的手劲儿是真大,周六一的肩膀都给压塌了,笑声豪迈:
“你管这,叫胆子小?我头一次出现场,那老高的火舌舔着屁股跑,看着淡定的一笔,还能把一百五十多斤的人公主抱出来,再返回去把个消火栓打开了乱喷,实际上等灭完了火,蹲在水龙头底下冲凉,腿都在打哆嗦。”
王才智这时也注意到了,周六一确实淡定的多,似乎这根本不算什么。
马渊博道:
“前两天,我们去东都大厦出了一趟警,那是个没完工的工地,人被困在吊塔上面了,恐高下不来楼,整个人趴在地上。
是喝了酒摸黑上去的,白天往下面一看,就报警了。
足足一百六十八米高,你站在底下,仰着头都看不清,从上面往下看,一个个的人头还没有米粒儿大。
我爬上去,还带着十几斤重的装备,完了还得把那个人给背下来。
等回到地面,那个人生龙活虎的,连个谢谢都没有说。
我这手上,你看。”
马渊博伸出手,手上青紫一片,浮肿还没有消下去,他看着年轻的后辈,意味深长道:
“咱们这些近距离接触群众的,啥样的奇葩都会见到。”
周六一点了点头,消防和公安都忙,消防员很快就撤了。
王才智看着周六一。
蓝衬衫衬托着年轻人身形修长,阳光帅气,脸上的伤都有了英俊迷人的男人味儿,不那么孩子气了,越看越是磊落落拓,有一种亦正亦邪的气质。
这个年轻人的路,在何方?
王才智担心张栋梁情绪不稳定,又联系了张栋梁的前妻,前妻骂得很难听,但是答应带着女儿过来看看他:
“要不是看在女儿的份上,我才不想搭理那个窝囊废。”
张栋梁听到窝囊废三个字,眼中黯然神伤,但是听到可以见女儿了,又闪着泪花,他从冰箱里拿饮料给两个警察,但是王才智拒绝了,他又拿了冰块给周六一敷额头,周六一想到检查还没有写完,赶紧看王才智,王才智点了点头,他才拿过来。
周到,温和,礼貌的说了一声:
“谢谢。”
就像是宣传视频里面的年轻警察,让人觉得阳光而美好。
似乎打人的,和他全无关系。
周六一还是忍不住和张栋梁说:
“你再等几天,你的案子肯定会有结果。”
张栋梁无奈的说:
“不会的,诈骗案多难破,我天天晚上睡不着就在网上搜,一年光咱们省报案的就有一百三十七万,你们一个警察分一个案子都分不完,哪儿有空管我?”
这小子,倒是对现在的诈骗案的破案率门儿清。
周六一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可不是你,别对我们警察这么没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