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所长付胜踩着大步上楼,整个人都能听到巨响,搁一般单位,肯定是摸鱼的赶紧切换电脑界面,但是这种本身就都在工作的单位反而不怕。
路过档案室,付胜看到周六一在里面,又折返回来走进去。
他看到周六一面前摆着两沓案卷,一沓是看完的,一沓是没看完的,考虑到周六一是下午才开始看的,他也认为周六一肯定是狗熊掰玉米,一边掰一边扔,就随手拿起来看完的,从中间抽了一本问他:
“上个月十五号的打架案件怎么处理的?”
周六一放下手里的案卷,开口就来:
“双方都没有明显外伤,都有调解意向,在现场签了现场调解书,因为没有带现场调解书,所以临时找了一张a4纸简单记录了一下,双方签字同意调解。内容是张秀荣赔偿方琦医药费一百五十元,关于此事双方不再追究。”
所长皱了皱眉,没说话。
这个调解协议书之所以没带,是李华忘了,找了张纸上面还有油渍,对比周六一的过目不忘还有条理,简直是没眼看。
所长换了一个卷宗:
“出警必要的文书要带全,都是哪些东西?别照本宣科,你要把这些案卷里出现过的说一遍。”
这个问题太刁钻了吧?
就算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公务员考试,也很少会出这样的问题吧?
很明显,所长就是在为难人!
周六一愣了一下,胡亮也觉得如芒在背,这种办多了案子才能记牢不会丢三落四的东西,还得一段时间周六一才能掌握。
现在问他,和问文盲不差多少,他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接处警。
一个长期在办案一线忙得焦头烂额的民警,根本就不可能想那么多,而是遇到什么情况拿什么东西,这些东西周六一还没有见过,怎么回答?
但是周六一定了定神,脑子里大量的案卷快速的翻阅,那些不起眼的地方的名词被一个个调用出来:
“受案回执、询问笔录头、笔录纸、案件走访表、现场勘查表、图侦工作表、调取证据通知书,这里面包含了证据清单,接受证据清单。还有检查笔录,调解协议。我们带齐这些东西,为的是不让报案人往返派出所多次签字,把在现场能签的字全部签好。”
所长的黑脸迟疑了一下,严厉道:
“没了?”
周六一点了点头,补充道:
“最好能随身带一个U盘,需要调取监控录像的时候,可以顺便拷贝自建监控,省的案件组的人单独下来跑,尤其是咱们这种警力不多的单位。
所长你考我,并不是想要问我东西带全了没有,而是在要处理的案子里,我能不能把所有的问题解决,不给我的同事和群众添麻烦。
您说对吗?”
零零后的周六一抬头,目光锋利清亮如同一把剑,毫无畏惧的看着自己的上司。
这样的眼神,是李华再过三年乃至五年都不可能有的。
一个一秒钟就能看透事情本质的人,和一个用了小半生才看明白的人,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
所长眼睛浑浊。
周六一最大的优点和缺点,都是他这个人太通透了,不管是人情世故还是业务能力。
他本人,就是一把刀,但是梁培禾把人放在这里,目的是把这把刀磨得更加锋利一些,才能去办他眼里的那些大案。
可是这个孩子,还不知道一线,尤其是重案要案一线,是怎样的风险。
那些穷凶极恶的犯罪嫌疑人,身上背着命案,还不止一桩命案……
他要把一个亲手培养出来的孩子,送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吗?
亲手……
手把手,心换心,朝夕相处的培养……
所长呼吸沉重,拿着案卷继续翻看,没说话。
胡亮松了口气,这是近乎完美的回答,不是只回答了问题,而是解释了这些事情为什么这么做,深层逻辑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所长的脸色并没有好多少,反而是更难看了,胡亮没说话,对于所长,战功彪炳,经常会把荣誉让出来,奖金平分,所以大家都很福气。
又翻了翻案卷,所长对周六一继续训斥道:
“别指望看了几本书又看了几个卷宗,就能把所有的案子搞清楚,犯罪嫌疑人不会按照你学过的东西去犯罪,更不会一直用一种思路去犯罪。”
周六一点点头,平静道:“所长,你说得对,我会注意的。”
一点不顶嘴?
这小子看着挺乖,但是实际上肯定是个刺儿头,所长有点意外,周六一居然不发飙,把案卷扔桌上:
“记住,你现在是见习,还没有转正,没有执法权。今天中午出警那事儿,给我交一份检查。”
周六一毫不犹豫,一口应下来,认错的态度极好:
“好嘞,是我没有考虑到安全问题,没有考虑到当事人的身体状况和情绪,差点造成了严重事故,我应该检讨,应该写检查。”
所长更是没话说了,和胡亮说了一声:
“那个协助调查不着急,你盯着这小子别犯错误。”
胡亮赶紧点头:
“我肯定会的。”
所长扬长而去。
胡亮现在看周六一觉得有点意思了:
“你是不是在海底捞干过?”
周六一忍不住拍着桌子笑:
“没有,不过亮哥,别人都说你不会开玩笑,你也会调侃人!”
胡亮从地上拿起来水杯,喝了一口:
“我记得小时候大家被抽查背诵课文,回答问题,去黑板上写题,都特别害怕,你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坐在这里都捏了一把汗,生怕所长问我不知道的问题。”
周六一靠椅背上,长长出了一口气,又拿了纸巾擦手上的汗,胡亮瞬间明白了,这小子在装呢,不过装的还挺像的。
周六一笑着说:“怎么不害怕,我还没转正呢,万一答不上来,直接让我滚蛋,我的省考不就白考了吗?”
胡亮不由感叹,感叹中多了几分羡慕:
“你们这些社招的警察,刚入职根本就不知道服从到底是什么,你们这些零零后,更是不把领导当回事儿。”
周六一没想到胡亮会有这样的感慨,就问道:“咱们之间差别大吗?”
胡亮点头,目光带了一个侦查学专业出身,从警六年的老警察的审视:
“警校生,一天三集合,规定制服,规定口号,四年或者四年的时间,会在身上打下深深的烙印。比如说一个很简单的往胸口的口袋别钢笔,这样的动作你没有,也不可能有。
我这样的派出所警察其实从我到李华到所长,都会有一种对人对事不耐烦的情绪在里面,因为每天我们面对的都是各种扯皮的问题,还有欺骗。
最明显的是眼神,你和我们还不明显的那么离谱,如果是狱警,你就会发现他们看人的目光透着几分毒辣,就是看任何人都像是嫌疑人,而且绝对不会背着嫌疑人站着。
你的笑容和眼神,都还很清澈,你对世界的理解和观察,是从小生活的环境松弛柔和,而不是和这些渣滓打交道出来。
你年纪小,和我们处理事情的方式也不一样,思维更敏捷,更接近普通正常人的想法。”
周六一有点意外,胡亮居然会说出这么多,他目光没有闪避,想要从胡亮的眼睛里看看有没有挖掘出更多的东西。
他的渴望。
他不顾一切都想要达成的目的!
而胡亮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探寻这个新入职的同事内心想法:
“还是挺佩服你的,居然不怕领导,尤其是一个一直在找你茬的领导。”
又回到熟悉的话题了,周六一一笑,有几分少年人的狡黠:
“亮哥,你逗过小猫吗?你动猫一下,猫反过来和你玩,追着你跑,你会觉得有意思。如果你怎么撸猫的毛,猫都没有反应,你自己就不想玩儿了。”
胡亮讶然:
“不会吧,所长有那么无聊吗?”
周六一两手一摊,有些无奈道:
“我也很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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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长回来,并不是有什么东西忘带了,而是为了值班。
付胜作为所长,姜汉山作为教导员,值班表是和其他人排在一起的。
黄建新的案子需要和交警队一块儿办,他把胡亮叫过来,案子不复杂,几句话就问完了,交警队那边已经把黄某带到医院去验血了。
复杂的是周六一。
所长之前问了姜汉山和徐海的意见,但是没有问过胡亮,现在胡亮也和周六一出过警了,算是周六一的半个老师:
“你怎么看周六一?”
胡亮虽然年轻,但是资历也算老,各种大案也办过,尤其是经侦上需要博弈人心的部分,很多甚至比刑警的抓捕还要热血。
胡亮很诚实道:
“周六一办案的积极程度,比贪官捞钱还积极。”
这个评价?
“亮子,你看起来最方正,但是讲起段子来,比你师父强多了。”
胡亮道:
“我只是实话实说。”
这个比方,其实非常贴合周六一的行为方式:巨大的热情、舍生忘死的投入、胆大心细的冒险……
似乎,他天生就应该干警察这行。
所长有点无语,这种苗子比较少见:
“你让我再想想。”
……………………………………
这一晚上,是胡亮和所长值班,周六一和李华在宿舍睡觉。
周六一看着时间还早,就又给国宝姐姐发了几条消息,不过这回可不像上次那样秒回了,半个多小时了都没有回应。
其实,这才是正常的。
她很忙,从参军入伍开始,就一年只能见短短几面。
已经忙了十多年了。
周六一早就习惯了,下回的回复,大概是:
我忙完了,来我们食堂吃饭?
周六一看到没有回应,也不再在意,而是打开了另一个软件,用手机刷法考的题,李华回来的时候,凑过来瞟了一眼:
“卷王呀!我这种废柴要被你卷成了卷心菜!”
说完,他把身上的衣服一甩,牙不刷脸不洗,横着躺在床上,像是一条巨大的咸鱼,唉声叹气道:
“我怎么觉得,是个男人都比我优秀,我之前还觉得我不差呢,我爸开着我们县城里第一家电动车店,不算大富大贵吧,咬咬牙也能在三江市买得起个老破小。虽然我是个辅警,但是也有五险一金,派出所不倒闭,我就不失业。
我怎么在女生眼里就混成了这惨样?
她们上哪儿在网上遇到了那么多的高富帅,豪车别墅随便买,账户上还趴着几百上千万的股票基金,这辈子就算瘫了,雇个人天天喂鲍鱼海参,都花不完。
真有这么多的有钱人吗?”
周六一刷着题,正确的划过,错误的放到错题本里,随着熟练程度的增加,越来越快,但是还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李华聊着天:
“相亲了?”
李华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跶起来:
“你咋知道?”
周六一继续刷题:
“我姐也在相亲,我当然知道了,她就很奇怪,现实世界的男人怎么都那么普通却又那么自信,连个房子都买不起,还成天幻想有个自带房车的田螺姑娘给他们端洗脚水。
人家网上的男人,随便卖个小罐茶,在理财网站上搏一笔,就能实现财务自由了。”
李华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狠狠的拍了一下手赞同的不行:
“对呀,怎么最优秀的人都是在网上?你说看不上我就看不上我,我也能接受,至于把话说的那么难听吗?
我也不想找个比我大好几岁还凶巴巴的老婆,要不是我爸妈逼着,我怎么可能和她相亲吃饭。
我现在想想五六百的料理,就吃了几片不熟的生肉,还觉得肉疼呢。
我咬了咬牙,一分钱都没掏!
咱们食堂仨月也吃不完五百呀!”
周六一放下了题,把手机充上电,把李华仔细打量了一遍,真是奇葩,和女孩子相亲吃饭,居然不掏钱?
这也是个人才。
李华理直气壮地说:
“我妈让我每个星期都相亲,要是每个星期来一次,我这个月就得喝西北风了。你是不知道,咱们的工资到底有多低!还不如进厂里拧螺丝。”
这么一算,好像也是。
李华继续追着问:
“你是好学校的好专业毕业的,你能进大厂,你说大厂里工作的那些人,真的动不动就谈着上亿的买卖,每年都赚上千万吗?”
周六一摇头:
“想啥呢?天天忙着996和007的人,根本就没有时间出来相亲,基本上靠加班和项目上线的奖金。我师姐现在在维护王者荣耀后台,年薪六十万。我师兄在金融,一个月三万五。这些人鬼精鬼精的,都想着找个比自己条件好的。
再往上的人尖子,哪有空天天在网上聊天?”
李华挠头:
“那他们去哪儿找到的网上的优质的人类高质量男性?”
周六一刷完一题:
“大概是遇到了杀猪盘吧。”
李华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
“不会吧,和我相亲的那个女孩儿,今年二十七,研究生毕业,工作也挺好的,在银行当会计……”
周六一听完,笑道:
“这就是杀猪盘最喜欢的用户画像,年龄恨嫁,小有资产,象牙塔直接到工作单位,几年已经积攒下了积蓄,但是距离人上人还有不小的差距。
二十多年过得顺风顺水,她们怎么可能想到有人会看上她们兜里的钱,花那么长的时间哄她们开心就是为了狠狠的敲一笔。
她是不是还说了她遇到的这位良人,投资理财特别厉害?”
李华一听,已经从自己床位上蹦过来了:
“对呀,和我说什么死工资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工资就只能当个零花钱,说她那位一年就能把本金翻三倍,还会避税……”
周六一手枕在头下,懒懒的打了个哈欠:
“那她距离倾家荡产不远了。”
李华立刻着急了,到处找自己的手机:
“那我得赶紧告诉她。”
周六一:“人家未必会领你的情,还会认为你堵了她的财路,你怎么和她说,说你年纪大了没钱没本事的,脾气还大,哪个高富帅能看上你?图你什么?图你想得美?你说完人家就会骂你一顿把你拉黑。”
李华:“那我怎么说。”
周六一不疾不徐:
“晾着呗。”
李华是真着急了:
“可我是个警察,不能因为她对我态度不好,我就眼睁睁的看着她被人骗。
那姑娘挣点钱不容易,现在银行压力那么大,奖金绩效提成都不多,她和我相亲,拿的包都磨破了。
六一,你比我聪明,你是高材生,你比我会说话,你帮我打电话劝劝那个姑娘。
反诈骗,可是我们的工作,我们可以让她下载国家反诈APP,金钟罩,可以给她分析骗子。”
周六一等着李华说完,看着他的脸,然后摇头:
“李哥,这个电话,不管我们谁打,她都不会领情的。她每天在银行,不在柜台在会计岗位,见到的都是企业老板,政府官员,她自己也有金融知识,她绝对不会认为自己会被骗的。
不管我们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相信的。”
李华不听周六一的话,跑出去在阳台打电话,初秋晚上的风特别湿冷,但是他打了半个小时电话,回来沮丧的和周六一说:
“我被拉黑了。”
“她说我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自己是个穷逼,见不得她发财。”
“她还警告我,别去她单位闹,不然就举报我,让我连辅警都干不成。”
……
周六一是真的困了: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关了灯,睡觉之前,李华还是不甘心,借了周六一的手机继续给那个银行女发短信:
“可我是个警察,我不能看她的钱就这么被骗。”
“反诈,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
下半夜,周六一睡的正香,被李华叫了起来:
“六一,快点,前进路上抓了个扒手,现在让我们去把人给提溜回来。丢了的东西还没有找到,亮哥和所长去找了,让你先把人带回来。”
周六一睡眼惺忪,但是听到案子,立刻收拾收拾出门。
此刻,天光未亮,只有孤零零的路灯散发着冷冷的光,一口热水都顾不上喝,周六一和李华就赶往前进路。
所里的警车,一辆破金杯面包,七座的,可以把人都拉上去参与抓捕任务,一辆破捷达,所长和教导员开会、去学校、下乡办案,开车充面子。
捷达被所长和胡亮开走了,周六一和李华就开面包。
到了现场以后,一个细瘦的男子被拷着蹲在路边,胡亮在一边抽烟,烟雾缭绕的,他不怎么抽,显然是为了打发时间,看到周六一和李华来了,他急走几步过来:
“华子,你和我去追赃物,六一,你把人看住。”
胡亮还露出了很慎重的表情:
“六一,这个案子案值比较大,这个小偷把一个退休老干部的家给偷了。你也知道现在的形势,灰色收入怎么可能存银行,都换成了价值不菲的东西。”
意思就是,这个小偷非常重要,一定要给牢牢地看住了。
李华不想动,想留下来看着小偷:
“亮哥,我怕六一一个人看不住!”
胡亮在李华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少有的疾言厉色道:
“所长一个人追仨人,都是带着刀的亡命之徒,你说你不去?”
李华闻言,立刻不说什么了,乖乖的赶紧跟着胡亮。
现场,昏暗的灯光下,就只剩下了周六一和小偷,周六一戒备而警惕的看着周围,警棍牢牢地拿在手中,以防有小偷的同伙突然冒出来。
警棍是特殊的橡胶材料做成的,打一下不会伤筋动骨,但是却让人疼的头皮发麻,瞬间失去所有的行动力。
警棍,是比枪械更常用的警械。
小偷找茬和周六一说话:
“警官,我腿麻了,能不能站起来?”
周六一冷冷道:
“不能。”
小偷叹了口气:
“警官,你说你看着年纪也不大,就拿着这么一份工资,连个房子也买不起,好点的车也开不起,你不觉得亏得慌吗?大家都是干一份工作,凭什么马云王健林他们豪车美女,你就得苦哈哈的比搬砖的农民工还累?
我和你讲,为了那仨瓜俩枣的,不值得,我和你讲,我藏了个好东西,缝在腰上皮带的夹层,是汉代的玉髓,你拿着卖了,值一千多万呢。
古董这东西,可是不记名的,你就说是你祖上传下来的。
反正贪官的东西,丢了谁也不敢声张,那几个警察根本就不知道。
只要你把我给放了,这东西就归你了。
以后,你享你的福,我享我的福。”
一千多万!
汉代的古董!
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马上就可以实现的财富自由!
……
这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小偷换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蹲着:
“警官,你看天这么黑,就只有咱们两个人,你把手铐的钥匙丢给我,我把珍贵的古董丢给你,咱们各取所需,然后再也不见面,你看怎么样?
我肯定不会影响你的生活,因为我得手以后,肯定是要出国的,这鸟儿吧唧的地方,我肯定是再也不会待下去了。
人活一辈子,总得为自己的家里人考虑考虑吧,你说你辛辛苦苦上班图个啥?累死累活的都不能给你爸妈倒口水喝,还得把爸妈的钱全都榨干了给你买房买车。
你忍心吗?”
小偷絮絮叨叨的说了大半天,看周六一没反应,就不说了,周六一问他:
“没了?”
小偷摇了摇头:
“没了。”
周六一把手机拿出来,点了一下,开始播放录音:
“……我和你讲,为了那仨瓜俩枣的,不值得……”
小偷大惊失色:
“你!”
周六一没搭理小偷,打电话给胡亮,胡亮说刚忙完:
“亮哥,所长在你旁边吗?我要和你报告个问题,嫌疑人有盗窃藏匿重大财务的行为,而且还想要对我行贿……”
胡亮回应:
“我们马上回去。”
小偷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警官,你别录音,我脚底下的鞋里还有一根金条,只要你放了我,什么都好说……”
周六一一如既往,根本不搭理这个小偷,反而是告诉他:
“你所有的非法所得,都会被上缴国库!”
然后,他警惕着看着周围的一切,过了不到十分钟,胡亮带着李华过来了,胡亮正要说些什么,周六一却对胡亮先开口了:
“亮哥,这也算一个考核吗?”
什么?
周六一连这都能看出来?
李华眼睛瞬间就直了:
“卧槽,六一,你神了,这都能看出来?快给我说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周六一颇有些得色,少年人神采飞扬,双手环胸:
“等会儿再告诉你!”
胡亮有些意外,这小子的眼力居然那么好,真不知道他是在什么地方混大的,他先熟练的给小偷把手铐给解了:
“老杨,辛苦你了,改天我去找你们两口子喝酒。”
这小偷,真的是派出所的老熟人。
胡亮给被叫做老杨的小偷发了一根烟,老杨喜滋滋的接了:
“你们所没少照顾我们饭店的生意,我帮点小忙,应该的,改天去我们那儿喝酒,给你们打八折,庆祝一下所里又进了新人。”
这小,轮到周六一一头雾水了,这到底什么情况?
警察小偷一家亲?
这不成了猫鼠一窝吗?
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
回程的车上,胡亮给周六一答疑解惑:“那个老杨,以前因为合同犯罪被抓了,出狱以后找了个老婆,也是坐过牢的,还是个累犯,两个人怎么都找不下个活儿干,在路边支了个摊子卖面。
所长付胜总担心他们重操旧业,那时候所里没食堂,就拉着一帮人天天去吃。
一方面是盯着他们两口子不要搞在一起又犯大案,派出所对于罪案都是有指标的,立案的数量不能太多了。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这两口子能逐渐的重新融入社会,逐渐的重新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所长看人还是比较准的,能想着成家的人,一般都是想要好好过日子的,只要生活没有重大变故,不太会铤而走险。
后来,这两口子生意越来越红火,再也没有进去过,这几年还改成了不小的饭店,所里聚餐时候还会过去。”
周六一听着,这事儿够新鲜的,以他的履历,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情,他现在对看起来凶巴巴的,平平无奇的所长付胜,好感度直线上升。
他是期待着能够在这里得到一个办大案的机会。
周六一兴致勃勃的问:
“所长还干过这种事儿呢?”
胡亮点头,他压下了周六一发现他在考验,先给周六一上一课:
“在咱们所,尤其是在和群众直接打交道的基层单位,不只是拼破案率,做好日常工作,社会的治安在基层,有很多很多事情需要我们去做。
全世界每个国家都有维护治安的警察,但是只有我们国家的警察,被冠以人民两个字。
我们是人民警察。”
胡亮原本就是比较刻板的人,但是他是以事实为依据,也就没那么枯燥了。
不过,说了半天,他从车上摸出来饮料给周六一,周六一说了谢谢,然后才问道:
“你是怎么发现,这是一个考验?”
这小子,大概是一个天生的侦查人员?
这目光也太敏锐了吧?
周六一拧开饮料喝了一口,笑道:
“每个人都和我说你是最谨慎的,我刚来几天,你肯定不可能会让我大半夜守着一个小偷,而且而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小偷。
第二点,在制服小偷以后,肯定会搜身,抓贼,讲究的可是人赃并获,亮哥你是经侦出身,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这个小偷从高档小区出来,贼不走空,就算是他的同伙跑了,他身上也不可能是空的,肯定要抓到了先搜一遍,别说是鞋底还有个金条,就算是牙是金的,也能让你给搂草打兔子给先搜出来。”
句句在理,很符合他们的习惯。
胡亮沉默片刻,眼中晦暗莫名,似乎是回味了一下周六一的分析:
“你对我们的业务能力,这么肯定?”
周六一点头,眼中烨烨生辉,显然是在等着表扬。
这年轻人,挺飒的,胡亮觉得自己像是个修仙的老古董,遇到了一个根骨奇特的弟子……他有点,教不了这小子了:
“你答的很好,不过到底能不能留下来,还得看你其他的本事。”
李华对着周六一竖了个大拇指,敬佩之心,油然而生,他不是在佩服周六一能拒绝得了钱财的诱惑。
每一个有信仰,有理想的警察,都应该能抵御了诱惑这一关。
但是,周六一居然能看得出来,胡亮就是在考验他。
李华对周六一的态度热情洋溢多了:
“六一,行呀,我和你说,自从亮哥来了咱们所,新人考核就多了一项:能拒绝赃款,才算是通过。
我没想到,你居然还能把隐藏的超纲题也给做好!
认识你这个学霸之前,我还以为学霸们都只会做题呢!”
夸的太多了,周六一礼貌的笑笑,并不太多回应。
胡亮却是不放过这个可以教育李华的机会:
“学霸能考一百分,是因为卷面上只有一百分,而你考六十分,是因为你只能考六十分。
干咱们这行的,不是科学家在研究高科技,而是在和人打交道,和我们熟悉的辖区在打交道。
遇到了事情,要多思考。
从常理的角度去思考,去发现问题,不能太想当然,一定要尊重客观事实。”
要不是开着车,李华都想把耳朵给堵上:
“亮哥,你说的这些话太空泛了,我遇到案子需要处理的时候,一句也用不上呀!”
得,这杠精,又把天给聊死了。
不过好在,还有一个爱学习的,胡亮接下来的教学,就主要是对着周六一了,他继续解释说:
“我以前是做经侦工作的,见过太多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例子,也见过太多心智不坚定的公职人员。
在我们经侦的眼里,案发现场的财务,就只能是赃物赃款。
在我们警察的眼里,这些就只能是证据。”
说到这里,胡亮有些黯然神伤,语气有些悲伤起来:
“我曾经有一个同事,非常要好,我们一起上的大学,然后到了一个单位工作,我们互相当做兄弟,他结婚的时候我当伴郎,去和他接亲的,孩子满月酒我也像家人一样去了。我爸爸生病的时候在医院做手术,我在出任务,是他忙前忙后,还先垫了一大笔医药费。
当时我们那个专案组刚刚成立,我们两个人就作为骨干被抽调过去了。
这是一个跨国经济案,牵扯出来的嫌疑人和财产特别多,光钻石和黄金就搬出来好几个保险柜,里面的现金更是几百斤。
关系网络更多,当时我们顶着的压力特别大,一直有人打电话往专案组问工作的进度,还提出过不少无理要求。
我们的组长关机,让我们统一对外回复,必须要法院或者局里的正式文件,否则谁说话都不好使。
我那个同事,他过界了。
为了调查他,我们组长因此晚节不保,整个组来回清洗了好几遍,才抓到了我那个同事。
他私下里拿了六十多万,造成了重要嫌疑人外逃,国有资产流失。
他这辈子,大概都没有机会能再品尝一下自由的味道了。”
周六一有些惊愕。
胡亮,给他上的这一课,竟然是如此的沉重!
这大概,就是后来胡亮从重要的部门被下沉到派出所的原因。
所以,今天晚上这一出,不只是胡亮设了一个局,在考验周六一到底能不能成为一个意志坚定的警察,更是给他设下了警戒线。
下车的时候,胡亮拍了拍周六一的肩膀:
“我们距离黑暗最近,但是我们应该成为行业明灯。”
夜凉如水,派出所的警徽,是整条街最亮的标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