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的原因,都有点上不得台面,但是又全国理工科的实验室都或多或少有点,一开始也很简单,就是安宝平没有好好给导师干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导师在外面的一个项目还因为他的数据出错黄了。
安宝平觉得自己没错,辛辛苦苦交了那么多的学费,凭什么给导师白打工?每个月发的那点补助,还不够给喜欢的女生买个口红的,研究生念完就是二十五,博士念完三十了,照这样的速度,他啥时候能有自己的钱?
和导师争论了两三回,导师没搭理他,还给他画饼,让他好好做研究,以后肯定会给他介绍一个好工作。
事实上,导师自己的女儿,因为性别和导师舍不得女儿去吃苦,所以不能去重工化工行业,现在的单位全部都是逢考必进,也还没有找到门路,在隔壁的附中当临时代课老师。
给自己的女儿都搞不定一个好工作,能给他这么一个劳工搞定了?
安宝平觉得自己消化不了导师给画的饼,一气之下,出去又找了一份工作,干的有声有色的。
结果就是,导师这边的活儿出了大问题。
作为研究生的导师,可以让不听话的学生欲仙欲死……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周六一实在是看不出来,安宝平这个其貌不扬,话都不敢大声说的人,居然还敢背着导师干私活。
说着说着,安宝平就逐渐失控,就差原地打滚了:
“你们去给我把毕业证要回来好不好?现在就业形势这么严峻,我要是得不到这份工作,就得回家里和我爸妈他们去打零工了!”
……
施雯雯听完,也觉得无可奈何:
“这种裁决权在导师的手里,要不你再回去和你的导师说说好话?”
周六一拿着安宝平送过来的材料,仔细看着,他已经发够了论文,而且本科期间的成绩绩点都很高,研究生期间还在学校勤工俭学给本科生的实验室当教学助手……
这样的成绩,已经可以毕业了。
所长听到了动静,就下楼来,看到这个案子,他头疼的不行。
已经来回扯皮很长时间了,但是派出所对于高校的那一套也不了解,这种纠纷,也不好处理。
安宝平,这大半年的时间,一直往派出所跑。
这,超出了所长付胜的能力范围。
他自己的第一个文凭,省警校的还是专科,那时候的大学,没现在这么复杂。
王才智,更是直接从川藏线上押运转下来的,学历更不行了。
彭志远是军体校毕业去了部队的,也没听说过和自己的老师有矛盾的。
胡亮念了四年大学,他倒是因为执法细则联系过以前的民法课老师,但是也不会处理这种事情,他们这种同事们都是师兄师弟的单位,大家还算融洽。
姜汉山从读书开始,就是学霸精英,结婚的时候,他的老师去了好几个。
……
这矛盾,完全超出了大家的理解范围之外。
王才智是调解民警,去了好几回,都被打哈哈给挡了回来。
按照他们这一代人的想法,毕不了业,那就是学生自己没有好好学习,再休一年就行了,但是学生安宝平却是大吐苦水……
所长正准备下去,这时候,却见周六一一拍桌子:
“这事儿交给我了!”
啥?
这么多人,嘴皮子都磨成了蒜皮,都解决不了的事情,周六一闻声而动,就能给解决了?
怎么可能?
但是周六一已经在官网上找安宝平他们学校的招生办的联系方式了,而且还安慰安宝平:
“找到了工作,就好好努力上班,毕业证就不算事儿,一辈子长着呢……”
所长停下了脚步,他倒想看看,周六一会用什么样的方式,解决这场已经难说对错的争端。
电话接通以后,是在招生办的秘书处,周六一很淡定的询问他们校长办公室的电话。
因为打出去的电话,确实是龙华街派出所的,对方可以查询到,所以很快接通了校长办公室。
周六一只说了一句话:
“喂,您好,我是龙华街派出所的实习生警察周六一,贵校学生安宝平和他的导师之间有点矛盾,来我们派出所报案了。”
校长不以为意:
“师生之间有点摩擦也很正常,我们老师还是为了学生好,多学点知识。”
这话说得,万金油的回答,黄青梅听着就泄气,肯定是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每次调解的时候,对方都是这样的话。
但是安宝平却说了,他这个工作,是隔一年招聘一次,延迟一年毕业,这个单位就不招人了。
他和导师关系不好,导师常年在国外飞,再延迟一年,都不一定会让他毕业。
然而,接下来,周六一却是语出惊人:
“安宝平想让我问您一个问题。”
校长还是漫不经心的,哪个学校没几个问题学生,这种事情他见得太多了:
“什么问题?”
周六一一字一顿道:
“安宝平让我问问您,咱们学校哪栋楼的楼顶最高?省电视台的实习记者也在我们所,想要就这件事情进行跟踪报道。”
那头,运筹帷幄的校长,突然之间就没话说了。
周六一还喂了几声:
“校长,您还在吗?明天早上我们记者和民警就过去,跟踪报道一下,您看是在省新闻台直播合适,还是短视频账号转播合适?”
合适什么?
都特么的不合适!
这简直就是在威胁!
如果这个事情大面积的报道出来,明年还会有人报这个大学的研究生吗?
黄青梅和施雯雯站在旁边,都不敢大喘气的,这哪里是询问一下,分明就是红果果的威胁了!
有点,可怕!
所长站在楼梯上面,听着都觉的血压蹭蹭的往上冒。
居然威胁上了……
安宝平都惊呆了,他是想要毕业证,是想要工作,是想要在这个城市安身立命,买房买车,早日迎娶白富美,过上幸福的人生。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上天台呀!
周六一还觉得自己的话说的不明白,还解释道:
“我刚刚来派出所实习,是个社招的警察,对于民法什么的,还不太了解,有什么说的不对的地方,校长您多包涵,要是方便的话,我明天早上就开车带着安宝平和记者过去了。”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就相当于是把人在往墙角逼,各大高校的校长,几乎都是头顶一片秃,从一大堆高精尖人才里面卷出来的人精,碰上周六一这种不懂人情世故的愣子,真是无语了。
怕就怕,自己卷了一辈子的名声和地位,被周六一直接一拳给砸没了。
校长很谨慎道:
“警官,我们学校师生人数比较多,您说的这个问题,我不清楚,必须得核实一下,如果情况不属实,你们警方别跟上孩子瞎胡闹,如果属实,我们学校先处理一下,今天马上就下班了,等过两天,我让我们学校的人给您回复,可以吗?”
可以吗?
三个字,说的有些可怜弱小又无助的。
周六一轻快道:
“那您可尽快。”
挂了电话以后,周六一对安宝平道:
“放心吧,我保证,你很快就能收到你的毕业证书了。”
黄青梅愣住了:
“不是吧!”
施雯雯更是摇头:
“我的天呢,周警官,你在搞笑吗?”
安宝平也不知道周六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警官,你是不知道,我那个导师到底有多难缠……”
所长付胜从楼上看周六一的目光,却是复杂到了极点,才十九岁的孩子,就已经会玩这套了吗?
而且,他貌似,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虽然其他人不相信,但是过了不到十分钟,安宝平的电话就响起来了,他整个人像是被静电打了一下的猫咪,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手几乎是颤颤巍巍的接起来电话,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
“老师,您找我?”
周六一示意他开了外放,然后大家都听见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宝平,你的毕业证我忘了给你了,你看你明天有空的话,就来学校取一趟,要是没空的话,我让你师弟给你送过去也可以。”
安宝平震惊的都快要忘了呼吸,居然,真的可以?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老师,我现在就有空,我现在去拿可以吗?”
导师忙不迭道:
“可以,当然可以,我在学校实验室等你。”
挂了电话以后,安宝平像是被充满电,高兴地蹦跶起来:
“谢谢,谢谢!”
要不是周六一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安宝平能直觉把周六一给抱起来转两圈。
周六一把安宝平拿过来的各种资料还给他,又少年人故作老成的嘱咐了几句:
“好好工作,是你的锅你自己背着,如果是别人做得不对,拿起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
安宝平点头像捣蒜:
“谢谢你,警官,我保证肯定会努力好好工作的!”
不到半个钟头,这个事情就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安宝平心满意足的走了,他出门就打了个车,直接进市里,去学校拿他的毕业证。
黄青梅忍不住对周六一道:
“好厉害呀!你知道这个问题困扰我们多长时间了吗?我们所里的老将全部出马,都没有拿下来,反而是越扯皮越难办了。”
施雯雯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简单吗?你怎么做到的?”
这两个女人,终于能不再吵架了,周六一总算是得到了片刻的宁静,他靠着椅背,笑道:
“很简单,现在已经是自媒体时代,大部分单位和有头有脸的人最害怕的就是丢脸,人为了面子能豁得出去。
况且,我看了他的资料,完全达到了能毕业的程度,他找的工作的那家国企,我也知道,在审核方面挺严格的,因为工作性质有点涉密,会调查人的家庭情况。
既然单位都觉得可以了,学校为什么还要一直这么卡着?
况且,学生给导师干活,本来就不是分内事,这叫做压榨。
我也是在赌,如果学校真的经得起查,就会让我们民警和记者进去,如果确实是压榨和人身攻击,那肯定会马上把毕业证还给学生的。”
周六一还做出了很惋惜的表情:
“我其实还有点期待,学校能明刀明枪的反对,就是不给毕业证,就是能拿出来他不好好学习,倒买倒卖实验室器材的证据。
那样,我们所就能少一块狗皮膏药,这么个人隔几天就来一趟,咱们也被烦的受不了。
他自己学习能力不行,品性不行,拿不到毕业证,谁也怪不了吧?
可惜,没有。
只能说明,那个导师本身就有问题。”
施雯雯气得一拍桌子:
“靠,这么快就有消息了,就说明这导师和校长挺熟的,而且也知道自己手底下的人是个什么德行,他们压榨和专门拦着不给毕业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周六一双手一摊:
“我啥也没说!”
黄青梅跑去贩售机买了两瓶饮料,兴冲冲地给了周六一一瓶,向来都是别人给她买饮料,她买饮料给周六一,很给面子了。
黄青梅笑颜如花:
“长江后浪推前浪,六一,你肯定是最好的警察,比咱们所的那些老油条都厉害!”
施雯雯拿出手机,笑道:
“周警官,咱们还是喝鲜果奶茶吧!这种工业勾兑的饮料,谁知道里面放了多少香精,不好喝!”
这……
这一碗水端不平,接下来几天肯定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周六一拿过了黄青梅的饮料,感觉像是接过了一颗核弹,他在两个女人的脸上都看到了核善的表情。
周六一换了一种思路:
“青梅姐,我对警务工作,还是很多不懂,刚才如果不是有新人这个名头撑着,对方怕我真干点什么出来,还真可能谈不下来。
施雯雯学新闻的,对咱们警察也不怎么了解,晚上我请夜宵,你教教我,也教教她。
你们看,这样行吗?”
这端水大王,两个一直不对付的女人,现在居然能放下身段了。
施雯雯,居然也跟着周六一叫了一声:
“青梅姐,我特别想挖掘新闻的深度,你多教教我。”
黄青梅笑着摆手:
“哪有什么深度,倒是奇葩特别多。”
这是十几岁的小屁孩儿能想出来的主意?
不过事情还没有完,又有个人来报案,手里拿着房产证,法院的判决材料,一看就是一脑门儿官司的那种,苦大仇深的:
“警察同志,我这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你们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帮帮我!”
黄青梅直接把人拦在了门口:
“我们派出所的民警,不管民间的债务纠纷,这属于经济问题,我们不能插手!”
岂料这人直接坐在了地上,快四十岁的人了,居然耍赖开始哭:
“你们要是不管我,可就没有人管我了!”
黄青梅道:
“你买的法拍房,就应该联系法警,帮助你去和原房主沟通退房收房,和我们派出所有什么关系?”
这人直接和黄青梅吵起来了:
“警察同志,这你可就说的不对了,有困难找警察,我现在找上门了,你们居然不管我,我要投诉你们!”
黄青梅翻个白眼:
“你不找法警,不找街道办,就找我们?你看看我们就连你都搞不定,怎么能搞的定原房主?”
但是这个人,还是不依不饶的,直打滚。
黄青梅无奈了。
周六一和施雯雯看得一头雾水,这绝对是他入职以来,碰到过的警察态度最不好的案子了。
黄青梅平时也不像个脾气不好的人。
黄青梅狠狠的喝了一大口水,也浇不灭心头的火气:
“分局三令五申,绝对不允许基层民警参与到经济纠纷里,这要是发生点儿什么事情,可就说不清了。
这地段,这装修,这楼层的房子,比市面上的便宜了那么多的法拍房,凭什么?
原房主直接在某因上拍了,自己家里有八十多岁的父亲,七十多岁高位截瘫的老母亲,就是不让人拍他的房子。
你为啥要拍?
还不是图便宜?
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瓷器活儿,你别买法拍房不就完了吗?”
这人嘟嘟囔囔的:
“我买都买了,你马后炮的搁这儿教育我,还有什么意义?教训我倒是一套一套的,真遇上了嫌疑人,怂的不行。我看我们这些辛辛苦苦的上班儿的人,就不该交税,养着你们这一大帮子的闲人!”
黄青梅气得不轻:
“你,你怎么说话呢!”
眼看着双方就要吵起来,周六一示意施雯雯,一人一个,把人拉开。
黄青梅道:
“这事儿不能一直找派出所,我们总不能把原房主两个那么大的老人给挪出来吧?这要是出点事儿可怎么办?你这事儿都已经来派出所找过一年了,我们都因为你被差评了,今年的设备上级都不想给我们了。”
这人把一大叠的资料都给周六一看:
“这世上没有王法了吗?这已经是我的房子了,为什么我不能住?我一大家子,上上下下七八口人,我也有生活不能自理的爷爷,有嘴歪眼斜的妈,我们就只能住在冬天漏风,夏天热死的房子里吗?
什么叫公平?
那些拆迁户,他们就因为租上买的房子地段好,所以一拆拿到了我们几百辈子拿不到的钱,去潇洒一辈子,我们就辛辛苦苦工作一辈子,连块十块钱一斤的肉都舍不得买,就叫做公平吗?
大家都是人,凭什么只有我是社会的冤大头?
法拍房,就算是我贪图便宜,我买了,但是我也是真金白银的掏钱了!
时代有那么多的红利,我一个都没有吃到,就买了个住不进去的法拍房,亲戚笑话我,邻居笑话我,你们这些警察也笑话我,这就太过分了吧?”
周六一也是过过很长时间穷日子的,吃完饭碗底的油花,都会被他妈勒令一定要冲点开水喝干净。
所以这人唾沫星子横飞的吼了这几句,他就不想那么直接把人给打发走了。
尤其是这人脚上的皮鞋,明显是开胶了又用胶水粘了又粘,这年头,还有谁会这么穿鞋?
大部分都是穿烂了就扔掉,再去买一双,又花不了几个钱。
黄青梅和施雯雯咬耳朵:
“这根本就不是我们派出所能管的事儿,我们也没法管……”
但是,周六一已经在给这个人出主意了:
“对方家里还有多余的房子吗?”
这人一拍大腿,激动的不行:
“有!老赖不能乘坐飞机和高铁,但是却能雇保姆,雇私家车,就在小区对面的那个小区,他们还有个联排别墅呢!比这三室一厅的老房子值钱多了。
你说这是不是欺负人?
拿了我的钱去还银行,堵窟窿,害得我一家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还得还房贷。
哪有这样的道理!”
周六一拿过来材料翻看着:
“你所有的手续都办了吗?”
这人道:
“当然,不动产权登记,买卖手续,全都过好了,就连无叶豆打电话催我,把拖欠的物业费给交了!”
周六一翻看完以后,压低了声音:
“你看,这房子是你的,你又没有住进去,欠银行的钱没办法,这得还房贷,但是这水电煤气,你一家那么多人吃喝,压力都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你总得节省开支吧?”
这人眼睛一下子亮了,随即又眼神黯淡:
“可,人家物业代收这些钱,我要是不交,就不是那儿的业主了。”
周六一道:
“作为物业,帮助你们入住,也是他们应该尽的职责吧?你试试呗,总不能紧着我们派出所一家闹吧。”
这人显然是深思熟虑了半天,然后走了。
黄青梅讶然:
“不是吧,六一,你居然给别人出主意断水断电?这所长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骂你的!”
周六一两手一摊:
“我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要不是所里给提供了宿舍,不得睡大街去了?我要是去租房子,说不定还得欠着房东,等着发了工资才能给。
小老百姓的生活,每天都是十个锅九个盖,哪有那么多趁手的钱?
我念书那会儿,好几次都是到了明天要开学,今天才去借钱让我带着交学费。
所以,小老百姓不住的房子,拖欠个水电费算什么?”
黄青梅哑口无言,这逻辑一点问题都没有。
施雯雯道:
“可是人家家里还有高位截瘫的老人,这么做会不会太过分了?”
周六一笑道:
“看新闻没?小偷深夜光顾单身女子的家,女子往客厅里扔了一串鞭炮,把小偷活活吓死了,小偷家属上诉要求女子赔偿近百万,法院不支持。
所以,我家里住了一群陌生人,我还得给他们交水电煤气费,养着他们?
他们是我妈吗?
谁的父母谁养活,真闹起来,法院大概会判个遗弃罪吧?”
施雯雯琢磨了琢磨:
“确实,我也不愿意我的钱被别人给花了。”
周六一看起来说了那么多,但是又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说,却能把问题给解决了。
这不是解决了一件事情,这是解决了两件事情,所长看到这里,转身往楼上走,陷入了深思……
年轻人,锋芒毕露,自视甚高,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他感觉,他一开始面对这小子的想法就是正确的,这种不管不顾,什么都能就地取材去解决问题的人,很危险!
…………………………………………
所长进了门,大马金刀的坐下,先灌了一瓶水。
梁培禾催了一段时间了,让他写关于新人的报告,他一直没有写。
姜汉山正好有东西需要他签字,推门而入,他就问姜汉山:
“我还是觉得,周六一这小子,去内勤比较合适。”
姜汉山把资料弄整齐,放平了,他还有点嫌弃,付胜桌上放了个水杯。派出所的不少户籍资料,年代都挺久远的,要是被烧了或者水浸了,就没有原件了。
姜汉山把水杯放在了地上,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桌子,才把资料放在了付胜的办公桌上:
“我看这孩子聪明机灵,而且特别有礼貌,是个谦虚谨慎的好孩子,现在大家都很喜欢他,再说了,给公安队伍输送新鲜血液,不一直都是我们派出所的任务吗?
那些大队支队,挑选骨干力量,哪一次不是从我们派出所挑人,咱们不都习惯了吗?
你差不多就行了,别给人家孩子留下心理阴影。
干警察的,都知道,干刑警和要案专案才叫警察,你让他去搞文职?”
姜汉山是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每一句话都落在所长的心坎上,然后给了柔软的一击,让他连回击的机会都没有。
好像他为难那个年轻人是为了别梁培禾别劲儿一样。
其实,他只是为了那个年轻人好。
年纪轻轻的干点什么不好?
省里的文职,特别缺笔杆子,省里的网安支队,特别缺不一样的技术人员,宣传口还缺年轻口齿伶俐的拍照片
怎么就非他不可了?
这些话,所长没有拿出来说服姜汉山,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人,要文职写材料一辈子吗?
六十岁退休,可还有四十年呢!
真是矛盾纠结两难……
所长黑脸挂了三尺长的冰,在抽屉里翻钢笔,然后签字签的力透纸背:
“才办了几个鸡毛蒜皮的案子没出错,就叫谨慎?你是不是对谦虚谨慎有什么误解?”
姜汉山把签好字的文件用手扇一扇,吹干,以避免墨迹交叠污染:
“你这人就是吹毛求疵,李华的案卷写得像一团屎,天天抬杠顶嘴,也没见你这么激动。”
所长措辞一开始比较谨慎,但是逐渐暴躁:
“这小子聪明过头了,他出警的那些案子你看了吗?和王才智出警,吊着尼龙绳,从二十六楼下来,一脚把当事人给踹进去了。”
姜汉山不以为意:
“那不是有登山证吗?我看那个训练的强度,和消防员也差不离,那情况也只能他上。”
付胜压低了声音:
“我看了执法记录仪,接警中心那些人,可能就是一晃而过,但是我看得仔细。他打了当事人。”
姜汉山依旧是不为所动:
“那个张栋梁吧?我觉得该打,有家有口的,又贪又蠢,居然还自杀,真是浪费精力。别以为年纪大了,做错事就没人说了。
我觉得周六一打的好,就应该被教训一下!”
这?
所长一脑门儿的官司,姜汉山向来是个严谨认真的基层领导,怎么画风逐渐跟着那小子跑偏了?
所长继续道:
“你看他和亮子出警那段没?喝多了的那个醉鬼,拿着菜刀捅女主人,他直接就上手了,那刀子,照着他的脖子下来的,你说吓不吓人?”
姜汉山听了这话,不但不觉得害怕,还大加赞赏:
“才第二天,就有这样的胆量,比我强多了。我也是社招的警察。
我第一次出警,看到凶杀案现场被砍的手脚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恶心的我出门就吐,回去就把刚买的鞋给扔了。
我记得有两三个月吧,我老婆在厨房做肉,我都不能看一眼那些生骨头。
太恶心了,反胃的厉害。”
所长斜飞了老搭档一眼:
“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姜汉山笑道:
“我记起来了,我第一次出警,就是跟着你,那家老头儿,家里有个傻闺女,是个瘫子,听信了不知道哪儿来的算命的话,居然信了说的什么吃什么补什么。
居然去街上逮着一个流浪汉,抓回去要给闺女炖了吃。
邻居看到被吓坏了,报了警,我刚当了警察,哪见过这阵势,篮球那么大的脑袋泡在汤锅里,吐得脸都白了。”
现在说起来云淡风轻的,是因为后来又见过很多更可怕的案子。
但是,最早遇见的这件案子,这么多年了,想起来心有余悸,但是后来比这个更吓人的,更危险的案子,全都遇到过。
当初,他甚至认为自己根本就不适合做警察,回去就想要写辞职报告。
一个理工大学的化学生,怎么可能会找不到工作?
多的是好岗位。
但是,付胜当时劝住了他。
付胜当年版的第一个刑案,闹了笑话,他在水库边巡逻,看到了一个躺在草坪上的人,以为是死了,就打电话叫了刑警大队的人过来。
结果,法医刚戴上手套,躺在草丛里的那个家伙,居然醒了。
泥马……这傻叉是因为前一天喝多了酒,被老婆赶出来了,在灌木丛里奔了二十多里,一身都被扎的都是尖刺,看上去血呼啦擦的,但是气势都是皮外伤,一点事也没有,然后睡着了。
付胜因此闹了个大乌龙。
不过那时候资讯不发达,没多少人知道。
付胜那这件事情给姜汉山讲,姜汉山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没有溜了,继续留在这个行当。
时至今夕。
两个人都不再是头发乌黑茂密的小年轻了,付胜的头发秃了不少,白了不少,刚过四十岁,应该是年富力强的年纪,脸上却是皱纹沟壑,一看就是个劳心劳力的命。
姜汉山也知道付胜到底在气什么,所以他拉了椅子坐在办公桌前,语气放缓道:
“你去过老梁的办公室了,我也去过了,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我们应该尊重每一个人的决定。”
付胜拿出烟抽,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眼神:
“那个搅屎棍能给你看什么?”
付胜和梁培禾是同年,但是两个人一直不咋对付,尤其是梁培禾在办案布置任务的时候,要求太严苛,有时候到了不近人情,不考虑基层办事人的疾苦的程度。
付胜遇到冲突的时候,私底下就称呼梁培禾为搅屎棍。
姜汉山正色道:
“我们的孩子,都已经走上了这条路,我们为什么要阻止别的孩子走这条路?”
姜汉山其实和盛长风不熟,但是这话却让付胜想到了盛长风。
盛长风,现在已经在比较危险的环境里了,所有的化妆侦查,和犯罪分子近距离接触,都会存在极大的不可预知的风险。
而且,盛长风不是去简单的打探个消息,他是真的打入到了犯罪团伙的内部,和这些人一起朝夕相处,要骗取他们的信任,要收集关键证据……大部分卧底在等到大案连根拔起的时候,会认为自己出卖了他们,这对于人的心智,是一种极大的摧残。
人,只要在一个环境下,就不可避免的被影响。
就算是姜汉山这样的心理素质强悍的人,在案子结束以后,也有专门的心理辅导人员专门看护了一段时间。
现在的新型犯罪,隐藏更深,手段多样,渠道广阔……
所长沉默了很大一会儿,但是并没有改变他的想法:
“那是他应该干的活儿吗?周六一,是个学计算机的,一天的专业训练都没有受过,办案子的时候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每天一个危险小动作,还好我不是老贺,不然得给吓出心脏病来。”
退休的两个民警,老贺和老顾。
老贺有心脏病,医生嘱咐受不得大刺激,但是这么多年,一直在所里勤勤恳恳的工作着。
他自己说的是:
咱当警察这辈子什么没见过,要真是咱们办得案子尸体诈尸了,我一点都不会被吓到,只想问问尸体,到底是谁杀了他,证据线索在哪里?
姜汉山轻笑一声。
显然,讲老贺没有说服力,付胜又抽了一支烟,姜汉山伸手和付胜要了一支,付胜虎着脸:
“你抽的都是中华和万宝路,我这紫云你看不上。”
姜汉山站起来伸手揪了一根,自顾自点上:
“不不不,你借我那三千还没给我,我哪能买得起万宝路和中华。”
付胜道:
“你老爷子有钱!”
姜汉山难得的翻了个白眼,吞云吐雾道:
“我可谢谢你,一个月工资五千,全所人逮武疯子,我的警服被拉了两道口子,老爷子和老太太在斗音上刷到了我,批评了我一顿,骂我不识好歹,给我转了三万,我一个月收入三万五!”
姜汉山的父母,恢复高考时候上了大学,后来当高校老师,全国兴起辞职下海创业潮,又双双辞职做生意去了。
可以说是人生赢家的典范了,分配工作、分配房子、分配政策……每一步都踩在了时代的浪尖上。
姜汉山虽然也是化工专业的,但是一想到这辈子都不可能超越父母,一咬牙就转行进了公安队伍,专攻禁毒类。
现在只要出现了制毒的案子,附近的禁毒大队,还会请他这个出身于化工世家的人去评估一下,产品材料工艺流程,他全都门儿清,早就在父亲的实验室打杂的时候全学会了。
付胜嘿嘿一笑,他就爱看姜汉山吃瘪,不过话锋一转:
“去年的年会警察内部新闻,你看没?民警救助欲跳水自杀女青年,反被带进水中,最后没救上来殉职了,虽然追加烈士,但是他也是家里的儿子,父亲,他没了,烈士这个名头,对他的家人来说有什么用呢?
那个想自杀的女人,是真的想死,可是我们的战友,是无辜的。
他的妻子抱着他的遗像一直在哭,坐在沙发一角,指着他平时经常坐的地方问我们:
以前睡着了,他加班回来就坐在这里喝会儿茶,以后他不回来了,我们的日子怎么过?”
姜汉山沉思道:
“让我们在日常训练里,增加自我安全保护意识。
周六一上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王才智现在胖的警服扣子都快扣不上了,还有高血压高血脂,大彭那个块头,更可怕。
消防队的那些战友,你又不是不知道,上班三年,虽然都能扛着上百斤的东西跑,但是那身材和打了气一样,一个个的都圆了。张栋梁小区那窗户,你自己看看,当时那种情况下,当事人卡在窗户上,腿都麻了,再不救援就掉下去了,只能周六一去。”
两个一直以来合作无间的老搭档,现在意见完全相左了。
看来,今天是谈不拢了。
所长道:
“那就安排大家减肥,你看看胡亮那脸,刚来时候还挺清秀,现在像个仓鼠,咋能胖成那样。”
姜汉山无语的推了推眼镜:
“老付,咱们这行,是吃胖的吗?休息不规律,饮食不规律,我有时候忙一天就吃了一顿饭,有时候蹲坑抓捕熬一天一宿吃五顿饭,一天睡不够七小时,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接电话就得到岗,这样的生活搁谁身上都会胖的像个球。”
所长靠着椅背,他块头也不小,椅子咯吱咯吱作响,像是再加一把稻草就能散了架:
“那你让我怎么办?”
姜汉山手撑着办公桌,那张平时儒雅随和的脸显出几分气势,连续敲着桌子,显得气势逼人:
“和上面要人!”
所长把手里的笔扔到了桌上,嘿嘿一笑,有点耍无赖的意思了:
“我要了,申请早就打上去了,给了个啥?就周六一那么一个半成品。我又打了报告,天天催,今天早上出结果了,你猜猜给咱们派啥?”
姜汉山也是个比较严肃的人,猜不出来付胜的套路,就问:
“啥?”
所长笑道:
“三条警犬。”
姜汉山气的头顶快要冒烟,付胜哈哈大笑,姜汉山疾言厉色道:
“老付,你就这点儿本事?上次要人,起码要的是人,这次要人,居然要的是狗。”
所长把手里的烟,一口气吸下去一半:
“主要是梁培禾这老小子太狗!”
姜汉山哭笑不得:“我看是你太狗了!”
所长黑脸一笑:“那你去要人呗,我知道你是功勋警察,老缉毒警了,警衔高,说得上话,肯定比我这个片儿警管用得多。”
姜汉山皱眉,话题已经被付胜给带跑了,这个无赖:
“可我没你脸皮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