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自在胡乱将溅到脸上的血渍抹了抹，他身上穿着的这副盔甲已然残破不堪，足足砍杀了整整一天，身体其实已经非常疲累。
但他明白，现在还不能停下来。
张自在长出了口气，从脚下的尸体身上拔出那把已满是豁口的长刀，然后推开了大门。
开门的一瞬间，他背后的将士们齐齐发出欢呼，然后举起刀枪，一个个迫不及待的从张自在身旁冲进城去。
这里不过是汴南省南部的一座小城，可是其顽固性却让凶名在外的朝廷军们围困了足足半月之久。
这些老兵油子们早就已经按捺不住，要好好得发泄一下心中积郁已久的杀戮了。
但不知为何，虽然战争早已经把张自在的心锤炼了无数次，他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提刀随后，迈进了城门，马上映入张自在眼帘之中的，是城门口那些衣衫褴褛，神情木然的平民。
张自在定睛一看，还见到了少数伤肢断臂的黑旗残兵混杂在其中。
这些人一见到他们，眼神立马又变的慌乱了起来，人群里甚至还有人发出了不甘的哀嚎，毕竟朝廷军的暴戾嗜杀，已经深深得烙进了这些人的心中。
张自在暗叹了口气，将刀收回鞘中，然后抬头看了看天空中不断掉落到脸上的雨水。
就跟这场诡异的大雨一样，不知道这场荒诞的战争还要多久才能终止。
大承，永自九年，春，全国各地都陆续下起了一场古怪的大雨。
因为当时正值多雨的季节，所有人都没有发觉这场雨水的蹊跷之处。
直到它横跨南北，足足连下了三月都未有要停歇的意思，灾报像雪片一样源源不断的送至帝京，朝廷的官员们这才反应过来。
但是这个时候为时已晚了，过于充沛的雨水引爆了各地的洪荒，百姓田地与居所被绵绵不绝的洪水摧毁，加上粮食欠收，饿死与淹死的人又何止无数。
这个几百年岁数的帝国瞬间哀鸿遍野。
在这样民不聊生的背景之下，南方率先暴发了大范围内的叛乱，因为各省州在暴雨的冲击之下，早已自顾不暇，没有了任何防备的力量。
所以叛军们几乎是一呼百应，借以烈火獠原之势，迅速攻陷了以汴南省为主的整块南疆地区，与朝廷形成了划江而治的格局。
在这些叛军们信奉的教义之中，玄色乃是万物之始，是这场大雨本来的样子，他们认为这场雨是神在愤怒，是神不忿于当今皇帝的作为，从而降下的惩罚，他们只要赢下这场战争，杀掉皇帝，献祭给神，便能让神怒火的平息，大雨就会停止。
所以反叛者们皆以黑甲束缚黑衣，又使用黑旗作为大帜，远远地望过去皆是黑压压的一片，他们便被朝廷蔑称为“黑旗贼军”。
只是今日这座城池的失去，代表着黑旗叛军最后一道屏障已被攻破。
这支反叛军的主力也已经溃逃，想来这个名字也要开始被算进历史消失的倒计时之中了。
“张将军？”
张自在正发着呆，突然一道声音传来，他转过脸去，看到身后一人正牵马朝他走来，这人张自在认得，乃是庞都统麾下的一名亲兵。
张自在隶属的玄甲骑兵，此番乃是尊奉武相大人的命令奔袭闽城，他们一共来了有八千人。
玄甲骑兵自太祖皇帝挥戟开国尹始，便是朝廷手上的一枚瑰宝。这座闽城在汴南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城，但因为其重要的战略位置，所以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因此这次领兵前来的，也是武相大人麾下的三大虎将之一，有着“金寅”之称的庞正冀庞都统。
庞都统的亲兵虽然尚没有正职，但在他们这支玄甲部队里，却是逢人高三分的特殊存在。
张自在急忙冲他弯腰抱拳行了一礼，问道：“原来是护卫大人，失敬，不知寻张自在有何事？”
陪伴在庞都统左右的人，在军中向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张自在不过是个统领几十来人的小小伍长，护卫的突然出现，加之刚才的走神，不免让他有些许惶恐。
但是护卫却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递给张自在一块令牌，便道：“恭喜张将军了，进攻闽城之前武相大人曾有军令，要奖赏第一个带兵杀入闽城的队伍，所以我奉都统之令，来恭喜张将军现在升任百郎将之职！”
他宣完令，将令牌交到张自在手中，又道了几声恭喜。
然后就跨上了马，调转马头，冲着后面陆续前进的军队喊道：“都统有令，全军拔营入城休整！”
升官可是件好事，张自在年纪并不大，从军的时间也不过才短短的两年，就已经连升两级了，这可是大承国军史上都极少发生的事情。
他望着手中沉甸甸的百郎将令牌，但却始终无法高兴起来。
但他想了想，随既又自嘲的一笑，自从跟随大军南下平叛以来，死在张自在手上的人少说也不下三十来人，现在来说厌恶，倒是显得过于矫情了。
庞都统是他们玄甲骑兵的顶头上司，而庞都统的上面，就是那位站在帝国云颠之上的武相大人了，也就是此次南下平叛十万大军的总统领。
武相乃是当今圣君陛下的臂膀之一，因为圣君陛下当初登基时还尚为年幼，所以依照先帝的遗嘱，大承的朝政是交到二相手中管理的。武相大人其实更应该称为武丞相，他为人刚毅果然，出身名门，替圣君陛下统率着天下兵马，至今未尝一败，有当世武圣之名。
而另外一位便是文丞相，不过与张自在他们这些当兵的不同，乃是全天下读书人的领袖，这两位各执朝廷权杖的一角，都乃是大承的护国柱梁。
可想到当今的皇帝陛下，张自在就不由叹了口气。
圣君陛下虽然年少，但是他以后必定会青史留名，小小的年纪，宫中嫔妃数量却已到达数千余人，也几乎从来不理朝政，只知道与女子嬉戏。
也难怪黑旗军要抓他祭神，在如此的天灾面前，这位圣君陛下却仍旧躲藏在后宫之中玩乐，完全不理会朝政，行为举止可谓是荒唐之极。
想到这里，张自在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暗自非论圣君可是大不敬！
张自在连忙将令牌收起，这时候，一个小士官将他的战马牵了过来，他是来接替张自在之前伍长职位的。
看着他毕恭毕敬堆着笑脸，一口一个大人的样子，张自在不由苦笑，大承沿用旧制，百郎将的名头里虽然也有个“将”字，却不过是个类似百夫长一般的下级军官，在那些贵族眼里面是最低等的存在，可在普通人面前，倒变成大人了。
张自在也没有再想，只是将伍长令牌交于他，就跨上马，往城中去了。
闽城中的各个主道上此时已经陆续挂上了朝廷的军旗，刚刚占据一城，依照以往的规矩，为了防止有叛民秘谋闹事，几乎所有的平民都会被赶往一个地方集中起来。
他望过去，不远处几个横刀的士兵正从房屋里赶着几名平民出来。
因为下雨地滑，有个男孩似乎太过害怕，脚下滑了一下，摔在了地上。
跟在他身后的士兵立马破口大骂，凶性起来了，拔出刀就砍在了男孩的手掌上，只听一声惨叫，一下子，鲜血流的满地都是，雨都冲不散。
虽然南下平叛前，武相大人下过令，不得随意斩杀百姓，但事实是就算你杀了几个，也不会有人为了投敌的平民，而来惩罚朝廷的士兵。
那一下，或许是一路来砍得人太多了，刀刃太钝了，那男孩的手还没有被斩断，刀身卡在了他的手骨里头，但男孩吃痛下发出凄厉的哭喊声，倒似乎让士兵更怒了。
士兵口中骂骂咧咧的，放开刀把，就去摘后背的长枪，然后朝着男孩后背上，猛一下就狠狠刺穿了下去，马上那男孩连哭叫都没有，就趴在雨中不在动弹。
而这样的事情，在这座城市里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张自在转过脸，急忙骑马奔过，不敢再看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