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自在睡得迷迷糊糊之中,李参数走过来告诉他,还有不到一日的路程,他们就能抵达平安镇了。
他睁开眼睛,费力的抬起头来,望向前方,现在是早晨的时候,南方的清晨没有北方的那种大雾,所以他眯起眼来,就能隐约的看见远处的天边有座城池的黑影。
火堆被烧得很旺,所有人都围坐在一起憩息,虽然已经不缺了食物,但是众人却仍旧是肉眼可见的,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了。
因为队伍里有人甚至宁愿继续去剥树皮,也不愿吃头盔里被熬煮得热气腾腾的肉汤,只是这样做的下场,也不过是饿昏之后,又在无意识的本能驱使之下,被灌进肚子里而已。
张自在想到这里,叹了口气,实在也不愿再想下去了。
他其实也知道,只有这样逃避现实的做法,能令自己的内心变得好受一点吧。
要想在这个混乱的世界好好活着,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望着远处的镇子轮廓,突然觉得脸上有了些凉意,就抬头望了望天,原来是又下雨了。
不过这是场细雨,丝丝点点的雨滴洒在张自在的脸上,倒有种久违的感觉。
想来这也是春天了,这样的雨才应该是正常的。
李参数安静的坐在了他旁边,却像没察觉到下雨似的,他直皱着眉,过了半晌,李参数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扭过头来,有些迟疑的喊了张自在一声,“张大人…”
张自在并没有看他,只是道:“怎么了?”
李参数有些不安,道:“那些事情,你会怪安将军吗?”
张自在愣了一下,或许是没想到李参数会问这个问题。
他看向端坐在火堆旁的安青远,想了想,但很快,他便摇头道:“时势如此而已,李参数,这根本怪不了谁,没有安将军,我们或许已经死了。”
他并太愿意回想之前的那一幕,让他的心中像是被无数根细针给扎透了一般。
李参数的手还是在颤抖着,他有些颓唐,眼睛直直盯着前面,道:“我之前在战场上杀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些好像天生就是我的敌人,杀了也便杀了,我从来没想过,下了战场再杀人的感觉,原来竟然是如此的难受。”
张自在望向李参数,他并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李参数,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参数又默然了许久,他突然又道:“张大人,如果在山谷里,我们的马并没有丢掉的话,我们就能吃马了,也不用做这样的事情吧。”
张自在愣了一下,李参数的话,倒像是在自我安慰,他本来是想点头的,但是随既一想,却又发现自己没办法认同。
虽然所有人都明白一个道理,人的命肯定是比马的重要的,可是事实就真的如此吗。
想要培养出一只上好的战马并不容易,就算是在战场上撕杀,士兵只要能顺利杀掉对方,也会尽力保住那只战马,这几乎是所有人都普遍认同的做法。
张自在叹了口气,他想到了太祖皇帝在开国之初,有一场在蛟东围困敌军的著名战役。
那时太祖皇帝领兵二十万,将那城池足足围了整整半年之久。可是那些敌军依旧坚守不降,直至无粮,他们一开始坚持道德,只是杀马宰食,可到后来,战马被吃完了,他们便只能对战俘下手,俘虏吃完,再之后,就轮到了城中的平民。
这是个残忍的故事。
张自在曾经也设想过,如果他真有这么一天,他宁愿饿死,也绝不会做这等同样的事情。
可是,现实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也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
张自在的心忽然揪了起来,唯有苦笑,他看着李参数,道:“李兄,我们总是没有自己想像中的那么高尚的。”
李参数呆呆的看着张自在,叹了口气,似乎是自己跟自己说了一句话:“原来打仗就是这样的啊。”
他的眼睛里也充满了血,看上去无精打采的,张自在望着他,突然觉得有些可怜他。
李参数跟他们并不一样,他的身份是个贵公子,如果是在平常,他就是个在帝京潇洒的小哥吧,在参加这场战争之前,他何曾想过,自己会因为这样不堪的理由杀人。
这时,李参数忽然猛地站了起来,他快速的跑到一棵树下,扶着树干,剧烈的呕吐了起来。
张自在并没有感到惊讶,只要想到自己吃的食物,几日前还是活生生的人,会有这样的反应是非常正常的。
而且他也不是队伍中第一个呕吐的了。
众人再出发的时候,张自在对两个要抬他的骑兵摆了摆手,他其实已经能下来走动了,便让其中一个用担架上的树条做了个拐杖,自己慢慢地跟在队伍后方。
一路无话,又走了大半天的时间,听得前方安青远喊他,张自在抬头看了一眼,平安镇的影子越发清晰,看起来就近在眼前了。
平安镇是个极小的镇子,像这样的小地方,又非战略要地,是不会修建城墙的,虽说方圆几里都是平地,但张自在他们还是能看见镇子外围的一些大概的状况。
只是张自在望过去,却愕了一下,这个不大镇子的外围
,此时却修筑起了许多防御用的战濠,这些战濠还被挖掘的特别深,而且战濠外还用木头做了一些栏栅。
安青远跟李参数都有些面面相觑,一般的镇子可不会平白无故摆上这样的东西。
自从闽城被他们攻下来之前,周围的小城镇早就已经望风而降了,几乎所有比较重要的地点,都会有朝廷派来的巡城官,带着部分人马驻扎在里面。
就算如今黑旗军重夺闽城的消息已经传播到周边,但是有朝廷的巡城官在,想必黑旗军要收服周围的城镇,还是需要一定时间的。
但是现在,平安镇外围的这些东西,却分明是守城时才会用到的。
“已经勘察过了,周围没有黑旗军来过的迹象。”安青远带着两个骑兵,从另外一边跑了过来,他示意让众人先停下,然后看向了张自在,说道。
张自在想了想,看着众人,道:“如此,那就只剩下两个可能了,第一,要不就是平安镇已经被占了,第二,要不就是,平安镇已经成了一座死城!”
其实第二种的可能性更大,如果朝廷军奋起反抗的话,黑旗军是很有可能会直接挥兵屠镇的,就平安镇这样的一个小镇子,屠完几乎用不了两个时辰,商议了一会儿,众人最终还是决定再靠近一点平安镇。
战濠上的这些东西,上面几乎沾满了血,远远看上去红红的,像染了一层漆,它们遮挡住了张自在他们大多的视线,令他们看不清镇子里的具体状况。
他们将刀都拔了出来,张自在也将长刀握在了手中,他有几天没握刀了,居然还生出了些陌生的感觉。
所有人弯着腰,悄悄地绕过那些栏栅,慢慢的靠近,很快,他们就看见镇子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些人影,他们人数大约有几百,身上穿着的是朝廷大军的盔甲。
有个骑兵见状大喜,马上便想呼喊,但立刻让张自在拦了下来。
“不太对劲,再看看。”安青远也察觉到了异样,便回头向众人道。
但是他话音刚落,就看见众人望向前方的眼神,突然就变了。
安青远心里猛一跳,急忙回头望去,只见这些“朝廷士兵”刚好也回过了头来,纷纷看向突然出现的他们。
张自在咽了口唾沫,身形一顿,这些“朝廷兵”的目光灰白,脸上,身上几乎全是各种流着血的伤口,那股神色,几乎与那日他在闽城中遭遇到的黑旗兵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