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自在心中已有了答案，可他并不敢继续想下去。
这时，站那男人旁边的一个矮个村民，又说道：“头子，这甲还要不咧？”
男人回头，打了一下他，嚷道：“傻咧？当然要啊，留着下次有用咧！”
看他们的样子，做这样的事情，应该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吧，张自在心中复杂的情绪涌上来，突然有点颓然，可一时间，他对这些村民的行为，居然生不起恨意来。
“哎？头子！担架上这人的甲还怪好看咧，我先剥了他，把他的甲给头子束上，也威风威风！”
突然，刚才说话的那矮个村民便望向了张自在，将手里的柴刀在空气中划了划，就一脸憨笑，慢悠悠地朝张自在走了过来。
这些人连件像样的武器都没有，手上抓着的全是些农具柴刀一类的东西，如果刚才的肉里面没有掺迷药，就凭两三个玄甲骑兵的力量，荡平他们这些人都不会太费劲。
张自在想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
眼看，那矮个的村民越走越近，张自在的警惕心也升了起来，就缓慢地的去摸腰上的匕首。
就在那人要走到张自在身旁时，突然，躺在他旁边的安青远一下子暴起，刀光一闪，几乎是抬手的一瞬间，那矮个男子连躲都来不及躲开，他的脖子上就裂开了一条血㾗，然后无力的歪向了一边。
张自在呆了一下，摸到刀柄的手也停顿了，他其实并没有想过要杀掉这村民。
“啊啊啊！阿三啊！”
那矮个村民的头才滚到地上，那帮人之中，突然冲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尖叫着，举起手中的锄头，便朝安青远挥来。
她只是个普通的村妇，手上毫无章法，安青远只是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她便扑了个空。
但她却没有再接着攻击，只是突然冲到那尸体旁边，抱起那具无头的尸体，仰天哭喊道：“你杀了我男人啊！你杀了我男人！”
她或许还不敢相信，只是一个呼吸的瞬间，她便已经跟丈夫阴阳永隔了。
安青远却看了看她，又挥起刀来，哭声戛然而止，她那颗还睁着眼睛的脑袋，便飞到了那帮村民的脚前。
村民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傻了一下，但马上他们又反应了过来，纷纷大叫着，拿着武器就朝安青远冲了过来。
只是很不幸，他们不过是一群普普通通的百姓，怎么可能是历经百战的安青远的对手？
更何况，院子里还有位李参数。一番乱杀，安青远跟李参数几乎都没使什么气力，院子里便多了几具尸体。
剩余的村民被他们俩逼到一个角落之中，但是很奇怪，这些人并不哭，也不闹，只是抬着头，咬着牙，直勾勾望着他们两人。
李参数被他们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觉得奇怪，便问道：“你们怎么也不跟我们求饶？”
那领头的男子闻言，忽然冷笑了一下，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道：“你们这些朝廷兵！都是禽兽咧！我们可都是大山神的子民，怎么可能向野兽求饶？要杀就杀吧，废什么话！”
张自在听了，又愣了一下，大山神是闽城周边村落都拜的一位神，他是知道的，但是他并没有料到的是，这些村民居然如此有骨气。
听说大山神就是正义与守约的化身，北方人总是觉得南方的人过于迷信，但也有人觉得他们很有信仰，原来有信仰的人就是这样的吗？
张自在忽然有些羡慕他们，叹了口气，道：“安兄，这些也是可怜人。”
“张兄，这件事情，还是就让我来决定吧。”安青远却突然打断了张自在，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了回去。
张自在抬起头，心中猛得一跳，其实，从方才他便已经有些猜测到，安青远想要做些什么了，他打了寒战，不敢再想下去。
只见这时候，安青远走到李参数身边，低下去靠在他耳边，轻轻地的说了几句什么。
李参数听完，眼睛中马上就掺杂了一些不可思议的情绪，他深深看了一眼安青远，问道：“真要如此吗？”
安青远神色凛然，咬了咬牙，表情严肃点头道：“只能如此了。”
李参数不说话了，突然长长叹了口气，走到那几个人面前，便冷冷的说道：“对不住了，请记住我这张脸，以后投胎了，来找我报仇。”
他说完，即刻手起刀落。
张自在被惊了一下，刚想阻止，但是他一动弹，身上随即而来的巨痛，让他忍不住又缩了回去。
李参数的刀非常快，缓缓地，那些村民们冒着热气的鲜血流到了张自在的面前，他抬眼望过去，李参数站在那些尸体面前，提着刀的那只手还在不停的颤抖着。
安青远拍了拍他肩膀，将腰上的小刀抽了出来，便向那些村民的尸体走了过去。
天空还是非常的阴沉，现在应该是中午的时间了吧，可是突然一下子，张自在就觉得特别的冷了，比之前还要冷。
在张自在的眼睛里面，此时，这个破烂又昏暗的院子里，随着安青远的动作，像是全部都被染成了红色，而安青远每动一下，这股红色就越深。
迷药的份量并不重，十几个骑兵们很快就陆续醒过来了，在山谷之中，永远都是警惕起的，他们也算好好的睡上了一觉，整个队伍缓慢的在还有些泥泞的道路上前行着，这里距离刚才的村子，已有好几里之远了。
张自在没心情说话，望着安青远与李参数背上突然多出来的包袱，他们也似乎也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但没有人发问，所有人都只是低头默默走着。
或许，他们应该还要庆幸，自己又能多活一段时日了吧。
村子的东面，便没有山谷了，触目所及，都是一大片平原。除了没有活物，这种地貌景风却是十分难得的，但是或许是心里的原因，张自在只觉得这片天地此时显得非常荒芜。
又走了一段路，大家都累了，安青远便让众人都原地休息一下。
安青远坐到张自在身边，眼睛望着前方，道：“张兄，再往前走两日，应该就是平安镇了，那里也不知道情况如何，希望那里会有朝廷的人，给我们找几匹马，就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鹭州了。”
张自在却没有心思听这些，他突然问道：“安兄，你早就有这个计划了吧。”
安青远闻言，手上一顿，扭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淡淡的道：“村子里的那些白骨，我一早就看出来了，就是被人吃的，现在的天气虽然古怪，但是气温还是不高的，那些人以平常的腐化速度来说，也太快了些。”
张自在听着，有些惊讶于安青远的观察力的同时，又有些许恼怒，他道：“你我虽是同级，但这种事情，早该告知与我的。”
安青远笑了一下，道：“张兄，我们虽然相处不久，但同在玄甲军中，我却知晓你的脾性，我若与你讲了，唉，你会答应吗？”
张自在又呆了，良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是的，他是万万不可能同意这样的事情的，这跟禽兽有什么区别？张自在苦笑了一下，刚才那名村民倒是没有骂错。我们这批人就是野兽啊。
安青远看着张自在，自然知晓他心中的痛苦与挣扎，他突然又道：“张兄，你觉得这些老百姓是好人吗？”
张自在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会这样问，只是默默地的看着他。
安青远看着天空，又道：“你以为，老百姓就一定是大善人吗？我觉得不是的，他们其实最狡猾啊，你跟他们要粮，他们肯定说没有，其实他们什么都有，他们看上去最忠厚，但是最会撒谎，打起仗来，就杀残兵，抢甲抢武器，其实他们最坏！”
张自在叹了口气，道：“是，他们是很坏，但是，又是谁把他们变成这样的呢？”
“是啊，是谁把他们变成这样的呢。张兄，今日我做了件十恶不赦的事情，我是一定会下修罗地狱的！”
安青远说着，他把手指向了其他人，“但是我不后悔，我们这些人必须要活着，哪怕只活下来一个！也一定要把闽城的情况，报告给武相大人，不然又会有多少人，又会因为这场战争死掉，你知道吗？”
安青远的声音并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得非常有力。
张自在沉默了，看向了安青远，看到他的那一双眼睛里几乎充满着血丝，脸色也非常苍白，想来要狠下心来做这种事，将这一切的罪孽都背负在自己一个人的身上，他的内心也是极度痛苦的吧。
张自在突然想到了曾经在军校的书库中，翻到的一本史文，上面有一段话，他至今都记得非常清楚。
“惠宗皇帝至化十三年，大饥，汴北之军嗜食人，以小儿为上，妇女为中，男子又次之，人肉之价，竟贱于犬豕，呜呼…”
原来历史上描述的都是真的啊，张自在看着安青远，突然，他有些愧疚了，便又将目光移开了。
他突然想，我们现在做的这些事情，在以后的历史书页上，又会被怎么描述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