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主,前面就到神都了。”赶车小童对着谢还迟道,身后渡主虚弱硬撑模样,感觉最后一口吊着的气都要随时被吹散。
离神都还差六十里,他一路上都不断依着渡主的命令,每隔一段时间就告诉渡主‘前面就是神都。’
只是这次,他没有听见渡主的回答。
他慌了,赶快拍了拍身旁随自己一同赶车的童子:“渡主怎么不说话,去看看。”
小童被拍醒,他与身旁人是昼夜交换赶车,如今稍稍得空,借机打盹,他靠近谢还迟,再次轻呼:“渡主?”
“渡主?”没有得到回应,他有些慌乱了,手颤颤巍巍朝面具探去。
细若游丝。
“渡主!前面就是神都了,这是药菩萨叮嘱的你该吃的药,你吃了就会好起来了。”他想起药菩萨的话,抽出放在谢还迟左手边的玉奁中第一格。
玉奁有三层,象白玉嵌着鎏金,玉壁旁还雕有兽形环耳。
玉奁内,丝丝寒气泛出,几粒药丸落在玉盘中,药香四溢。
宽大的袖袍垂到木板上,袖袍之下的人实在太过瘦削。
他把这药丸磨碎成粉,兑在备好的温水中,正准备喂谢还迟服下。
谢还迟微微咳了一声:“只是睡着了,奉一,你和恕己也太过大惊小怪了,你渡主还没那么容易死。”
跪在谢还迟身边这个慌乱的少年突然一瞬间放松,笑中夹着哭声:“我,我就知道渡主在和我们开玩笑,您还说要回去大唱三天三夜的戏曲呢。”
谢还迟笑了,只是可惜面前这少年看不见。
他透过面具,看着窗外,细细思量:神都还有六十公里,六十公里.......
谢还迟转头看着这玉奁,眼底明暗流转,似乎在思量什么。
随后目光回落在奉一身上,崔氏二小童,曰奉一,曰恕己。
他们二人皆是范阳崔氏的世家子弟。
“我这里有一封信,你们回去便交给崔阁老。”谢还迟目光切切从怀中摸出一份信,“回神都后,就往明月庄去,把我送到那里后,你们就不要再返渡了。”
“可……渡主,我还没和你学唱戏曲,你可答应收我们二人为徒的。”奉一接过,带着苦声呛道。
“傻孩子,唱戏是不入流的东西,入不了朝堂。你和恕己有青云之志,怎么能在山水渡里蹉跎岁月。”谢还迟幽幽道,随后轻声道,“我有些累了,你和恕自赶路也别太着急,小心些。慢些也不要紧,我能挺住的。”
小童恭敬退下:“是,渡主。”
四殿下无称王之心,他既然不能强求,但也不能什么打算都不做,即使会被沈骧浓痛骂一顿,但他也要筹谋。
在他心中,沈骧浓是最能为大周拨开迷雾,开辟盛世的明君。
大周灭南陈立国不足十年,不休养生息,大型赋税,举国皆兵,仍想扫除周边小国。
这种日子下,百姓早就反抗,可年年被镇压,他就是出生在这个看似和平却处处兵荒马乱的年代,自小流离失所,幸得殿下相中,这才过上稳定的日子。
虽然他智谋不如殿下身边的一算先生,但他是殿下的千里眼顺风耳。
山水渡,揽尽天下消息,殿下把山水渡渡主交给他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这辈子永远是殿下最忠心的侍卫。
无论多么被人说他多么阴险可怕,他都毫不在乎,殿下永远干净明媚,那些阴暗的事他来做就好。
崔家主家所有与奉一、恕己的同龄小辈,他早就在暗中一一剪除。
崔奉一、崔恕己二人的才华能力一定会被崔氏主家的崔阁老看中,崔家无晚辈可用,那这二人就是崔氏的未来砥柱。
世家大族,四世三公,巩固自己的权势,所钩织巨大的庞大亲族关系网可不是一夕之间就能打破的。
纵使年年科举不乏麒麟之才,可入了朝堂,不依附一方势力,很快就会消声觅迹。
大周的病,源于氏族,它依附四大氏族同意下,才一统南北,代价就是四大氏族共同执掌朝局,若是陛下身体康健,那一切都好。
可若是陛下驾鹤西去,那整个基本快被四大世家快要架空的大周,定会乱成一锅粥,那个时候在做筹谋就晚了。
摇摇欲坠的大周一定会经过下一轮利益洗牌,而那时还会是大周吗?
四大世家在朝堂是呼风唤雨,可在江湖,在亡命人眼中也就那么一回事。
只要钱给的足够多,就是天王老子,这些人也愿意拿命博。
山水渡与其他江湖门派不同,渡中人三教九流,涉及各个角落。
只要你愿意加入,便每月给你一份不差的盘缠养活自己;不过只要你收到渡中的山水令,就必须完成上面的事情,若是完不成,自有人来索命。
所以大多数加入山水渡的人都不知道渡主是谁,除了少数人知道,渡中所有交流都是靠着山水令传达。
谢还迟却怎么也想不到,在神都,居然有妖潜藏,也对这大周虎视眈眈,所以应下殿下所托,潜伏在鲛人身旁刺探,
山一程,水一程,聒碎乡心梦不归。
谢还迟打开玉奁的第三层,一如同泥丸般的药丸安安静静滚在他手心:“想不到,我还是会服下这回魂丹,药菩萨当初在我去卧底时,给我做的这丹药,最后还是用上了。”
回魂丹,回魂还魄。无论你伤的有多重,都能还你一线生机,不过也只有七天,七天之内一切如初,七天之后,便是无力回天。
谢还迟吞下这药丸。
他已经活不了了,最后还有些时间,他还有没有交代的事,还有没见的人,他必须再向上天借七天时间。
……
三天后,明月庄里,他躬身说完自己在东海怀梦渊下全部经历。
明月庄内,石亭之前,谢还迟掀开衣袍,长跪不起:“殿下,我这便走了。”
“你会去若菁那丫头那儿吗?”
谢还迟摇了摇头:“不会。”
“可她在等你。”
“殿下,一个还有四天时间的人,还能做什么。”
沈骧浓瞥开头,看着谢还迟脸上带着的黄金面具道:“还迟,这面具是她送你的吧,你也送她一个东西,无论怎样,拒绝也好,接受也好,给她一个结果吧。”
“你,受苦了,还迟。东海鲛人,我一定会为你报仇。”沈骧浓拉起眼前这个跪在他身旁的男子。
“承蒙殿下收留数十载,贱命一条不辱重任。殿下,前路可难,望多珍重。”谢还迟眉头紧锁,接着道,“可惜看不到殿下还大周一个清平的政局,一个真正包容天下的朝堂。”
“你呀你,还迟,你让我一辈子都会抱着遗憾的。”沈骧浓看着他,随后转过身,不让谢还迟看到自己的表情,“去吧,你是想见她的。”
“殿下……”谢还迟一步一叩首,九叩首后离了而去,从自己府中取出一把黑色玄弓,便往梨山而去。
这个山谷,是他的秘密基地,是他和沈若菁的秘密。
站在梨林外,谢还迟看着那方竹棚内。
摸着熟悉的栅栏,看着自己打理的花圃,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还有一个箭靶,上面插着几支箭羽。
她在吗?
小心翼翼推开门。
“谁?”一女子惊呼。
“阿迟,是你吗?”沈若菁不敢相信看着面前这个瘦弱男子,全身的袖袍好似通风般,脸上还带着一面具,只是面具之下,那含笑双眼,清清楚楚告诉她,这是谢还迟。
她还是不敢相信,才不到两月的时间,一个人怎么会变化这么大。
“是你对吗?”沈若菁捂着嘴,眼中含泪看着谢还迟。
谢还迟什么都没说,一个箭步上去,抱住眼前这个心心念念好久的女子。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将沈若菁揽入怀中,温温然道:“是我,若菁,我回来了。”
“你不是说,山水渡里的天狼弓你很喜欢吗?本来想在你生辰时送给你……但是我怕你太喜欢,就提前送给你了。”
“我就随便说……”沈若菁担忧道,眉目紧蹙,握着谢还迟的手,“带着面具干嘛,你烧成灰我都认识。”
“带着面具自是隐人耳目,但是我没想过对你隐藏。”
她忧心道:“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会……”
谢还迟解开面具,握着她的手,笑道:“没发生什么,就是吃不好力不足,瘦了些。我在想,你的箭术如此超神,以后就没任何人敢欺负你吧。”
沈若菁笑道:“有个傻小子不知道为什么老喜欢惹我生气,不过现在看起来好多了,至少不会像以前那么呆。”
谢还迟没有说话,牵着她的手,静静赏花,许久后道:“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你问的问题,始终都是这个。”
沈若菁总觉得哪里不对,今天的谢还迟太奇怪了,他的话比平常多很多,而且就连称呼都放浪许多。
但开心、快乐便是活在当下,何必要杞人忧天去想之后发生的事情,她今天很快乐,所幸就不再继续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