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数了数,竟然整整十三块。
沈夷则问道:“玉局,这些是?”
温濯缨把原本那块递给沈夷则:“你默默背面。”
沈夷则依着这些划痕比划,根据每个刻痕走势,判断出是什么字,缓缓念出这些字评出的话:“忠义侯,秦尚?”
温濯缨道:“天授元年,忠义侯率一万铁骑,千里奔袭,大破楼兰主军,为大周圈下楼兰三十年,特被封为异姓诸侯王。”
“后年事已高,自请告老还乡……”温濯缨停顿下,舒出一口浊气,接着道,“一代名将,竟想不到,埋骨在这……”
温濯缨拿着这些半形月块,掂量几分,冷笑几声:“这就是‘免死金契’”
沈夷则惊讶,小声呼出:“这,难怪,我说怎么看着如此眼熟。”
这东西,他在千金阁中见过,拍卖那次就有人亮出。
“这金契,也就十四人拥有。”
十四人?而这就有十三块。
仅仅留存一人。
“那就只剩一人独留。”
温濯缨从靴侧取下听松匕首,将这吊着尸体绳索一一隔开,将那尸体好好放在地上,再三躬身。
这是苑筠柔递给温濯缨,说是地牢凶险,他们不能那落雪戟和天狼弓,就拿着这个护身。
“锦衣局叶沉舟是那最后一人。”温濯缨缓缓道。
耳畔不断回想那日圣上在朝堂上颁这块金契的话:“众卿肱骨之才,罄帷幄之谋,率将土之兵,为孤为大周尽心尽力,协德同心,立下悍马功劳。这免死金契,一分为二,你们执一半,孤执一半,它便代表孤给你们承诺。择日,你们的画像也将送去麒麟阁,孤画麒麟之阁,言念归臣!”
如今那麒麟之阁,君王早就不登,书生万户侯终成笑话。
狡兔死,走狗烹。
沈夷则问道:“这便是功高盖主的下落吗?那为何这锦衣局的叶沉舟能逃此一劫。”
温濯缨摇了摇头,唏嘘道:“可能这些人,就是他处理的吧……”
赢得这生前命,还是躲不开帝王猜忌。
不过麒麟阁中十三功臣,除了权力被削弱,后代皆是或多或少,因为各种原因远离神都中心,还是好好活着的,至少没有赶尽杀绝。
想到此处,温濯缨一个激灵,她什么时候,变成这么想了“至少没有赶尽杀绝”,她这是在感谢圣上那仅存的同理心吗?
若是寻妖司在圣上扶植之下,势力如日中天,她的下场和这些人也不会相隔太多。
无论怎样,在完成圣上交代的事后,她便辞退寻妖司所有人,一个人守着吧。
沈夷则把他的手搭在温濯缨肩上,摇晃道:“玉局,你是在想这些前辈尸身的事吗?”
“嗯,我们带不出去,圣上也不希望我们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忘记吧,夷则。”
“我不会说的。”沈夷则道,“刚刚我发现通往下面的巷道,这下面五、六层都是空荡荡的,只是通向最后一层,有一扇铁门紧闭,玉局,我们走吧。”
“好。”
二人在黑暗中,并排前行,终于来到这扇巨大的铁门之外。
铁门高约两丈有余,沈夷则抬头望着,古老的兽纹刻于其上。不言而喻的压迫感缓缓爬上他心头
这门后究竟锁着的是什么怪物,沈夷则好奇想着。
“吱呀”声弱弱回响在地底,这门轻轻一推便是动了,不是沈夷则天生神力,而是这门早就生锈,铁锈早就掉了一地。
推开铁门之后,湖蓝色的水光缓缓将这层照亮,犹如白昼。
一条暗河缓缓流过,岸边还堆积不少尸体,也如同之前楼上那层一半,早就风干。
沈夷则看着深入地下的暗河,中间有一玄铁囚牢深入水中,八根布满符文,黄纸的铁索按八卦方位一端连着铁牢,另一端紧紧系在石壁之上。
“八仙镇妖锁”温濯缨抬头望着这八根铁索,随后看着这一片波光粼粼,水纹在石壁上下不断舞动,好似在为二人到来欢呼。
她低头望着那看不穿的水底,心里不断思量:光是从哪里来的,这离地非常远,到了第三层就不曾见光,这里却是亮如白昼,实在诡异。
铁索忽然不断抖动,那水下的铁牢激起水浪,朝他们二人拍来。
水浪滚滚,二人立刻闪避,只是沈夷则看见水浪之中有什么东西,伸手一探后,立刻后撤。
半刻钟后,这水波还是没有了停止的迹象。
温濯缨看着这已经没有二人立足之地,立刻朝着铁牢道:“东海鲛王,在下并非所囚你之人。”
水波缓缓停了下去。
这是她情急之下乱说的,按照第四楼那人,鲛王被锁在这里,而这如此阵仗,八仙镇妖锁都用在其上,这里关押的一定不是简单的鲛人。
果真如她所料,水波缓缓停止,水牢之中,竟有声音传出。
“水牢之外,除了你们,可还看见其他鲛人?”
沈夷则回答道:“除了我们外再也没有了。”
他运起穷极目,这才发现那水下铁牢是四四方方锁死,除了顶上一个小开口露出水面外,竟是不留一丝缝隙。
这鲛王看不到外面景象。
“没了?”鲛王连连大呼三声,过了许久才道,“叶沉舟何在?”
“他不在这,我们和他不是一路人。”温濯缨缓缓道,“我们来此,只为借一些鲛人膏脂。”
那囚牢之中的鲛王大笑几声:“你在说什么?不怕我杀了你?”
“我们来时并不知此处还有活着的鲛人,本意只是想拿一些做成寻龙引而已。”
“你们要寻龙引做什么?你们是是猎妖师?”
沈夷则道:“是的。”
“现在东海那,可还有鲛人?”那鲛王弱弱问了句,心里却是一阵抽痛,若不是他亲信他人,带着半族勇士随妖阵冲锋,也不至于全数折损在此,做了那炮灰,折戟于此地。
温濯缨道:“东海内的鲛人已经全数赶去外海,海昏侯沈骧浓和鲛人族做了约定,往后一百年,鲛人不能再犯九州。”
鲛王听后,心里五味杂陈:沈骧浓真是个好人,我杀了他属下,他还不愿迁怒我的族人,只恨我错信不该信的人,受了小人挑拨。
“你们是谁?”
“寻妖司温濯缨。”
“寻妖司沈夷则。”
“温濯缨?你是沈骧浓的弟子?!”隅焉诧异道,“吾乃隅焉,你刚刚说的膏脂我可以给你们。”
温濯缨颇为疑惑,这鲛王是被关押太久,把脾气都磨没了吗?和寻妖司日志中记录的火爆嗜血,哪能扯上一点关系。
蝴蝶君谢还迟就是被这鲛王活活折磨至死。
可以说,她和这人也有着一道仇恨。
她问道:“你?为什么?”
“我这辈子只做一件事,就是杀了叶沉舟,你们不是他,不过在我给你们膏脂之前,你们要帮我一个忙。”隅焉缓缓道,“那八仙镇妖锁,你们要给我砍断。”
“我们砍断?你不就走了。”沈夷则看着那八根铁索,隐隐有符光压制这玄铁牢笼。
“我说道做到,不会伤其他任何人,等我杀了叶沉舟后,我自会去找一人求死。”隅焉缓缓道,“我虽然是个瞎子,但我心却不瞎。”
忽然,一道血肉从囚牢顶口飞出,沈夷则伸手接到。
“我把这膏脂给了你,还不信我吗?”
温濯缨沉思片刻,提着听松,劈向那其中一道铁索的黄纸。
“铮”的一声,火花析出,划开一条黄纸,那铁索也断开一分。
她随后道:“我并非不是不信任,八仙镇妖锁只破其一,阵法便削弱大半,依你的能力,只是时间问题便可冲出这,若是你说谎伤了除叶沉舟任何一人,即使天涯海角,在下也会重新把你捉回来,锁在这。”
“好。”隅焉动了动手上的镣铐,便知道温濯缨没有骗她,八根铁链两两结成一股,锁在他四肢。
而温濯缨破开的那只,便是他左手这根。
温濯缨把这鲛人肉收好,却是看见沈夷则手中一颗玉珠,闪着光。
那玉珠握在手中,犹如一颗眼球。
温濯缨失声片刻,立刻快步走到之前堆起一大堆干尸的岸侧。
玉珠轻轻放入那干尸的眼眶中,正正好。
她说为何这七层囚牢之下,唯独这明亮如初,竟是如此。
鲛人有泪,坠落成珠,鲛人泪指的不只是鲛人留下的眼泪,而是他们的眼睛,鲛人的玉眼,才是无价之物,早年大周兴起东海暖玉的狂潮,正是叶沉舟进贡的一对含血玉眼。
如今这锦衣局暗河之下,全是这东海暖玉。
温濯缨好似想通什么,缓缓道:“你的眼睛是叶沉舟拿走的吗?”
隅焉没有多说什么:“自是一一找他要回。”
果然,叶沉舟进贡的一对玉眼是鲛王隅焉的。
温濯缨道:“我不知道,你和他之间有什么恩怨,不过还请你记住我们之间的约定。”
“我说过我眼瞎,心不瞎。”隅焉道。
温濯缨便要拉着沈夷则离开时,隅焉叮嘱一句——
“小心叶沉舟。”
温濯缨没有多说,和沈夷则一道把这铁门一道关上。
沈夷则疑惑道:“‘小心叶沉舟’玉局,这你怎么看,还有四楼那个疯子。”
“这锦衣局,有很多秘密,我也不明白。”
沈夷则和温濯缨缓缓往上走去,沈夷则心里明白,这地牢之中,也许就有不少答案。
“玉局,等等见到那疯子,你到我后面站着吧,他手中也许还有一些我之前散下的弹珠。”沈夷则想到,之前两珠相碰撞时,轰然碎裂,在武功高强的人手中,便是飞花绿叶也能伤人,而那个疯子,谁也猜不到,他何时发生出手。
温濯缨点头,缓缓道:“夷则,小心点,我们只要出去便好,倪云瀚还在外面接应。”
沈夷则踏上三楼时,还未靠近。
那黑暗中的人立刻便是听得二人脚步笑道:“我知道,你们是去找隅焉,找他要了一块肉,不过你们要一块肉,却是做什么?难不成是做香,可是你们要拿寻妖的香,是猎妖师对吧。”
沈夷则心里却是纳闷不止:一个疯子,却总是每句话都戳中他们的心思,莫非这人是会读心术?
沈夷则小声问温濯缨道:“玉局,你是真疯还是假疯?”
“假作真时真亦然假。”温濯缨轻声回道,“我也不知道。”
“真是猎妖师,那我可还真算得上是你们的前辈。你们是哪家门下?”那老者喋喋不休,一句说完又是接着一句,“两个瓜娃娃,点个火,让我好好看看你们,老头子是很久没见到活人,很想看看你们这些后生啊。”
沈夷则打开火折,小心道:“前辈,你可看清?”
许是很久未曾见着光,一头花白散发,眯着双眼的老人伸出双手往上朝手朝着沈夷则摸来。
准确来说,是朝着那光摸来。
有着这微弱火光,沈夷则先是一惊,本想往后急退,却是看见这位老人双腿跪在地上,衣裳褴褛。
仔细一看,却发现,这人两只腿早就被人挑断脚筋。
那人笑道:“哟,原来是两个俊俏兔儿爷。”
“兔儿爷?”沈夷则问道,“你是蜀人?”
兔儿爷,就是蜀地专门骂人是小白脸的粗话,他长在阆州,而阆州正是位于蜀州东北方的一座小城。
温濯缨虽然不知道这确切意思,但也隐隐知道这个词不太和善,但也默不作声,慢慢分析这人。
那人好似看见二人不断朝他腿看去,小声道:“怎么,老头子的腿是漂亮花腿,这么喜欢看?”
“没,只是我原本疑惑,前辈武功不俗,为何不走出这锦衣局,原来是受了伤。”沈夷则缓缓道。
“老头子是打赌输了,被骗到这了。”那人原本的笑脸一瞬间变怒色,垂胸气道,“可恨。”
“老头子我被关了这么久,没人陪我说话,自然无聊,久而久之,就喜欢自言自语,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们。”忽然那老人又突然一转沉默,缓缓从怀中摸出一缩成一节拇指长的短剑道,“这东西,你们交给神都承德门那摆摊的杀猪屠夫,朱屠夫见了,便会明白。”
沈夷则接过这精致如配饰般的小剑,短剑入手,颇有重量,仔细端详,这短剑的剑刃也是被开锋过,这么看起来,这不像配饰,更像是一把暗器!
蜀州,四面环山,山路崎岖,剑仙太白有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蜀山嶙峋,千重百丈,乃为九州之巅,而在蜀山之上,有一宗门,名为朝剑阁,阁中所有人皆以剑为器,斩妖护蜀。
如果说百尺堂是一个小门小派,而那朝剑阁就是许多执剑猎妖师聚集之地;但二十年前神都乱战,朝剑阁人仍是紧锁宗门,不曾出蜀,至今也是一个谜。
沈夷则听师父提起过,小时侯,还随着云怀时行至蜀山山脚,当时师父本意是想将他送入千重蜀山,学些剑术,只是还未进山门,便被一句“无天赋。”打发。
历代剑仙无不曾在蜀山那千尺剑壁问剑悟道,千年之前,剑仙太白横空出世,在蜀山上设下朝剑阁,他收弟子要求也极其严苛,至今都不曾改变;能入朝剑阁的人,无一不是天纵奇才,沈夷则也明白自己几斤几两,未能如师父之愿进入朝剑阁剑修,也不气馁,只是看见师父被朝剑阁人指摘,心中很是不满。
小小年纪,就在蜀山下大放阙词:“我,沈夷则,终有一箭破开你这方寸朝剑阁!”
至此之后,无论风吹雨打还是烈阳高照,射箭未有一天断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枕兵待旦,势有一日,以箭术挑战这朝剑之阁。
沈夷则道:“前辈,你是朝剑阁的人?”
那人疑惑,而后哈哈大笑:“瓜娃娃,这么年轻居然知道朝剑阁?”
“百尺堂沈夷则,曾与朝剑阁有些过节,所以你这朱翎小剑,我认得。”沈夷则冷哼一声。
“百尺堂?不知道”那人摇了摇头,似乎对这门派不曾留下过什么深刻印象,“老头子关在这里太久了,好多东西都不记得了。”
沈夷则被他这话噎住,他是十二岁时和师父上蜀山,算起时间,这人被锁在这二十年,确实不知道他与朝剑阁发生的事。
温濯缨自是在父亲留下的寻妖司志中知道朝剑阁的名字,听得沈夷则不似平常那么古道热肠,也知道他与朝剑阁一定有过什么过节,在旁唤了一声“沈夷则”,本想说些什么,在看到沈夷则双眼时,又将未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退到沈夷则身旁。
沈夷则眉头微拧,看着这老者的腿伤:“前辈,谁能伤你至此?”
“一只鼠辈,不提也罢。”
“老头子姓燕自饮虹,别前辈前辈的叫了,显得我比你们老多了,说起来,我今年也才四十七而已,只是看起来比较老了。”那人笑道。
那老者好像是听得一丝异动,立刻催促他们二人离开,还不断叮嘱沈夷则一定要把这东西交给那卖肉屠夫。
趁着夜色,二人飞身略走,得到外墙约定的地方,见到倪云瀚,便冲冲离开。
……
在二人离开许久之后。
锦衣局一间石室之中,有两人恭敬站在一人身前。
叶沉舟摸着座位上的虎形把手,耐人寻味道:“今日,锦衣局混进两只小老鼠……”
“首尊,是我们疏忽了。”章牧之立刻道。
叶沉舟伸手打住,微微一笑,好像一切事情尽在他帷幄之中:“就要这样,不过时间确是不算多了,寻龙引香片还需要一段时间制出,不过那时又有什么用。”
“今日我还要去白田寺一趟。”
孙鹰看着首尊如此了然模样,又想起地牢之下还有他们今日关去的一位兄弟,缓缓道:“首尊,千金阁的一些人要不要提醒撤出,琴妩在那,很快就会查到的,那里已经不安全了。”
“不见血,怎么会有狼上钩,若成大事,不拘小节。”
“可……”孙鹰看到章牧之往自己这里瞧了一眼,便把话咽下肚。
叶沉舟缓缓道:“过几日,就把琴生的尸体送回神都吧,总要个开端,不是吗?”
章牧之面容一笑:“琴生是死在白帝城吧,首尊,是如何把他处死了?”
“朝发白底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朝剑阁的人,坐船直下,奔着他去,他还跑得掉吗?”叶沉舟抚这腰所佩的玉笔,“自是有人替我先朝剑阁说话,这朝剑阁早就不是原来的朝剑阁了,这些猎妖师哪还是原来的样子。”
章牧之看着首尊腰间所佩那只玉笔,阵阵出神,随后躬身行礼,目睹叶沉舟离开。
“二哥,这次,我们就好好听受尊吩咐,千金阁插进的线眼只是一个饵,它们也是为了妖王复生尽出一丝力。”章牧之提醒道。
孙鹰没多说什么,看着寻妖司方向,缓缓道:“这五个人,不可留,若是之后遇上,定要除掉。”
“那沈夷则居然还是沈骧浓的儿子,只怕也和宿灵族有着斩不断的关系,宿灵族坏了我们一次大事,这次绝不能再让他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