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枯叶落。
渭水边上，房家庄。
土坏房，烂泥路，隐约有稀牛屎的痕迹。
这年头的耕牛金贵，牲口粪便也会被娃娃们铲入箩筐，带回家肥田。
富足是不可能的，大康立国十一年，也不过稍加修复战争创伤，能安安稳稳活着、吃上一口饱饭，已经很不错了。
三百户人家的庄子，加上大康朝廷并不强制分家，平均下来至少是五口之家，全庄约一千五百人左右，在这个时代算是比较大的庄子了。
房家庄里，姓房的人并不多，也与房杜这一脉的关系不算太近。
当年的房杜，除了卢明珠外，谁也没看好，所以日子很艰难，与卢明珠是真正的患难夫妻，要不房杜也不可能如此纵容卢明珠。
结果，当年宗族看好的人，投了失败的各路反王，基本没命回来。
不看好的房杜，步步高升，今日已然百官之首。
悔不当初啊！
贫贱时宗族不出力，富贵时宗族也别想沾太多光。
房杜收容几户在宗族内濒临绝境的本家，对外界也有了足够的交代，谁说我房杜脱离宗族的？
二百九十户外姓人家，是当年乱世随房杜厮杀致残的府兵、致死的家眷，他们集中在房家庄居住的主要原因是，这里是梁国公的实食邑，租庸调不再交给官府，而是交给卢明珠。
但是，千万要搞清楚一点，他们只是给梁国公府上缴税赋，却不是房杜的仆从或佃农！
当然，每年抽调他们无偿干二十天的劳役，这没问题，租庸调的庸，本就这个意思。
大康还有一种租庸调之外的名目，叫色役，是指官府抽调百姓为防閤、庶仆、亲事、帐内、执衣、仗身、白直（白役）、士力、门夫等，担任色役的人可以免除课役或免除正役﹑兵役。
当然，没点门路，你想混色役都不一定能混上。
梁国夫人卢明珠也极会为人处世，收取的租庸调只有官府的七成，好歹是让大家喘了点气，时不时能沾点荤腥，还可以在年关为孩子置办一身新的葛布衣裳。
啥，你说可以养鸡鸭？
前面就说过了，大康的鸡鸭不算肉，就算你顿顿吃鸡，那也不是肉。
经历过乱世，看过易子相食，这样的日子虽然很累，庄户们却很心安。
庄上的管事叫丁乙，房艾怀疑这是他在哪个兵营的编号。
丁乙略矮、瘦、断臂，浑身的肌肉结实，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眼神很凶悍，一看就是战场上的幸存者。
庄上毕竟人多，各有各的心思，且多数人家同样是战场上下来的，管事不凶一点，镇不住。
房吉祥却不惯丁乙的毛病，指着丁乙，一通阿巴阿巴的比手画脚，丁乙灰溜溜地收起凶气，笑容可掬地当前导。
“这一个大池子，里面的竹子已经泡了一百天，竹子的表皮已经没了，竹质已经开始腐化……”丁乙介绍起前期工作。
庄上的人，除了一些可靠的人家，谁也不许接近池子。
谁知道二公子花百贯买那么多竹子干嘛？
坏了二公子好事，你们赔不起。
百贯钱，十万文，斗米都才四文钱，哪个庄户承受得住？
万一哪个熊孩子在池子里尿上一泡，坏了竹子的品质，就是全家当牛做马都赔不了！
至于这临渭水的一片，已经用竹木围了起来，敷上泥浆，再搭起棚子，还放了两条凶恶的细腰犬看护。
“将竹子捞出来，放入徨桶内与石灰一道蒸煮八日八夜，放入石臼，以石碓叩打直至竹子被打烂，形同泥面……”
房艾指点江山，纯粹的纸上谈兵。
徨桶，指的是大木桶。
竹纸造出来的速度得加快，一来是让梁国公府不那么吃紧，二来，是剑南道嘉州夹江县再过个百十年也能造出竹纸来，工序更与房艾抄自《天工开物》的流程差不多。
未必夹江县能研究出来，别的地方就不行。
史书的记载，未必没有疏漏。
荡料入帘、覆帘压纸、透火焙干，估计有个十来天，工序就基本完成了。
现在的时机也刚好，秋高气爽，少雨水，利于造纸。
丁乙静静地想了一阵，躬身叉手：“二公子的吩咐，丁乙听明白了。只是，初次上手，怕这些笨手笨脚的庄户不明白其中关窍，得一点点地试。”
房吉祥阿巴阿巴地伸了个大拇指，意思是称赞丁乙稳重。
房艾一想也对，单说一个与石灰同煮，鬼才知道石灰放多少比例合适，试一试才晓得对错嘛。
哪怕是后世，新设备入厂，也要试生产的。
丁乙负着横刀，在庄子里吼了两嗓子，庄子里为数不多的细腰犬此起彼伏地嗥叫，似乎在为丁乙附和。
进棚子的人三十余号，有男有女。
大康之前，战乱百年，人口大幅减员，许多时候女子都必须扛起男子的职责，女子持家屡见不鲜。
再说，即便是那些变态到裹小脚的年代，又有几个农妇是裹小脚的？
房艾仔细辨认了一遍，确认了都是房家庄的庄户，且没有一个姓房的！
啊么，难道是我族姓房的，容易犯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真实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丁乙为管事，就让他做事，少插手。
这里是房家庄，丁乙为什么不选房姓的人做事，显然是有他的考量。
房艾强行插手，会损伤丁乙的威信，为那些算不上亲近的同姓，不值。
土灶起烟火，徨桶上石灰与泡过的竹子，劈柴、看火，多余的庄户向房艾告一声罪，出棚子回去收割、晾晒麦子。
当然，留下的人，家里的农活，丁乙也安排其他人帮衬了。
别看丁乙只是小小的管事，实际权限却很大，要不是卢明珠安排过，丁乙都未必会听房艾的指令。
说到这里，就有点尴尬了。
理论上，梁国公府绝大多数产业，继承人都是远在浚仪县任县令的房直，房艾将来总要分家的。
襄阳郡公这个爵位，暂时的好处就是干拿一份俸禄，没有封赏实食邑，啥也不是。
要比较的话，后世那个“副主任科员”比较贴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