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三年。
孟春吉亥,祭帝社于藉田,天子亲耕。
直白地说,正月的亥日,经过占卜为吉,皇帝着衮冕,乘籍田专用的耕根车,到皇庄拜祭过先农坛,换上便装,要亲自耕耘他名下的一亩三分地,以示对农业的重视,称为“劝耕”。
司农寺卿杨弘礼送上犁,康世基正要接手,房杜轻咳一声:“启禀至尊,老臣家二郎自制了一架犁,远比今犁轻快,只需一头牛便可拉动。”
整个大康,敢在这时候说话的人,屈指可数。
康世基向来知道房杜无虚言,便示意杨弘礼随房杜取来曲辕犁。
曲辕犁的构造比直辕犁要复杂些,却更小巧。
套在牛身上,康世基亲自掌犁梢,竟觉得轻松许多。
单手掌犁梢,皇帝推进犁评,犁箭下压,犁铧吃土变深。
转弯处,因为辕头处的犁盘可以自由转动,转向轻便得多,康世基驱牛耕田竟隐隐有当年策马纵横的感觉。
可惜,没玩够,康世基就得下犁了。
按本朝礼法,皇帝耕三垄,就得转交太子、王公大臣助耕,以示亲近。
至少以后……
还有天子改礼法为皇帝耕三步的。
三步……
何必让鞋子上沾泥呢?
太子如今还年幼,耕不得田,眸子里流露出好奇之意。
大臣们帮耕五垄、九垄,司农寺卿最后一耕,结束籍田仪式。
“好东西!有这犁,今年耕种要容易许多!要丰收哩!”成金大笑着称赞。
武将们纷纷点头。
谁家没有点实食邑?
把这犁弄自家庄上去,庄户得轻松,自己得多收租,多好的事!
大约除了孙无思几人,不会有谁觉得不爽。
“少府监,将襄阳郡公房艾所献曲辕犁带回,令诸冶监依法制作,广推天下。”康世基下令。
“记住,让雍州冶监优先给宿国公府造一百架!”成金嚷道。
武将们齐齐唾弃,却又提出了同样的要求。
耕根车上,康世基探头,对落后半个马身的革辂车发问:“梁国公,襄阳郡公什么时候弄出这犁的?”
本该回到太极宫再问的,奈何康世基实在太好奇了。
房杜打开革辂车侧窗回应:“回至尊,犬子也是今天才给臣的。”
康世基沉吟:“你看,要不让他去少府监任个实职,发挥作用?”
竹纸也能造,曲辕犁也能造,放外面可惜了。
房杜回话:“这个,怕还是不妥。百工只是他一时兴起,听夫人说,他开始在搞果树嫁接了,也不晓得成不成。”
康世基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
士农工商,排名可是分先后的。
商虽然不招待见,可影响力确实不容忽视。
能比较的工与农,现在是农业社会,手工艺为主的工,在君臣眼中的份量比不上农。
但是,尚书左仆射、梁国公房杜的二公子,堂堂检校礼部礼部司员外郎、襄阳郡公,派去搞果蔬,中书省史馆会怎么记录朕?
唉,虽然把史馆从皇城剥离了,置入太极宫前宫,正式将私人记史改成官方编史,那些死脑筋,却宁死不让朕看本朝史。
是怕朕强令修改兄弟阋墙部分么?
朕是那种人?
或许吧。
惆怅。
“要不,还是检校个少府监丞吧。”
……
国子学内。
香案供上,尚书省从五品上右司郎中邓大眼,抑扬顿挫地宣读敕牒:“敕令:襄阳郡公、检校礼部祠部司员外郎房艾,公忠体国、天资聪颖,为朝廷献上制犁之法,敕授司农寺丞从六品上实职,掌上林署,以示褒奖,并检校从六品下少府监丞。”
“因房艾未出监,无须点卯坐衙。”
当事人房艾一脸懵。
不是,我整三个六品官干嘛?
聚齐七龙珠,召唤神兽吗?
司农寺丞有六个?
那没事了。
大康的规矩,同一职位上,品秩高的为尊。
品秩一样时,两人以左为尊;
三人以中为尊,左次之,右为下。
四个以上……呵呵都是一群菜鸡,谁也不比谁高贵。
整个国子监,师生三百多号人,目光齐聚在房艾身上,羡慕嫉妒恨加不解。
如果加上一面大凸透镜的话,估计能把房艾点着了。
以前闯北胡、灭伪梁,大家没法比较,可现在凭啥就实授寺丞、检校监丞?
我们出监,就是个从九品下的起点而已啊!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那么大吗?
哦,狗东西成默例外,丫蹭了个灭国之功,至少是个从八品下起步。
造新犁啊,农具改良,难道我们就不可以吗?
说起来就是那么气人,虽然大家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可对农具的改良,还真是两眼一抹黑。
士农工商,虽然大家口口声声这么说,可实际上,大家的行为南辕北辙,正确排序是士商工农。
利益,总是让人诚实得过分。
邓大眼交付告身,眉开眼笑地与房艾攀谈,亲切而不谄媚。
废话,邓大眼可是在尚书省任事,中枢部门,见官大一级不说,本身的品秩就比房艾高呢。
房艾的爹是尚书左仆射,未必人家邓大眼就没出身?
亲切,不过是示好而已。
“司农寺衙门,你一旬之内还是去一次,见见司农卿杨弘礼。放心,杨老倌脾气虽然不小,却最喜欢有真才实学的,天子亲籍田时,他也听到是你制犁了。”
房艾有些诧异,无缘无故的,邓大眼的亲切劲儿,哪来的?
“舍妹邓青鸾,年方及笄,貌美如花……”
打住,是抠鼻孔的如花吗?
“下官还年轻,暂且不考虑……”房艾果断拒绝。
邓大眼诧异地打量着房艾,一口老槽忍住没吐:“舍妹看上的,是令兄房直。”
合着是我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了呗。
等等,姓邓,房直。
“汴州邓氏?”房艾终于确认了,只能微微摇头。“上官,令妹的盛情,下官代兄长谢过了。只是,家兄在浚仪县为令,不宜与汴州邓氏结缘。”
房艾都有些嫉妒了。
房直那个木头,居然还有小娘子死缠烂打!
即便人家另有所图,那也很让人羡慕好吗?
不过,这是一桩注定无果的事,梁国公府不可能让嫡长子娶汴州邓氏的女儿,否则就是有意跟皇帝过不去了。
至少,就天元一朝,汴州邓氏得夹起尾巴做人,免得翻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