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喝彩声让人精神一振。
但诸臣顾不得去看城下具体情况,纷纷将目光汇聚到脸色霎时铁青的王时雍身上,还有始终冷峻,却猛地拍打城垛,冷不丁突然出声的张伯奋身上。
拥立新帝,从龙派的绝对首脑王时雍,接班保皇派顶梁柱父亲张叔夜势力的张伯奋。
天然敌对,却因为金人兵锋压迫不得不貌合神离,携手合作的双方。
王时雍痛失臂膀的愤怒凶戾,张伯奋不合时宜的突然喝彩。
一场剑张弩拔的冲突徒然从暗潮汹涌,变成了浮出水面的狂风恶浪。
跟来的所有朝臣都感觉到了空气猛然变得沉重,好像头顶昏沉的天砸了下来,让人塌肩含胸呼吸艰难。
气氛近乎凝固的紧张中,有人突然毛骨悚然。
张伯奋严令封锁宫门,又派弟弟领精锐护卫汇聚君臣的尚书省。
门外剿灭叛军的还是他父亲挥下旧将。
整个宫城内外,似乎一下都被张伯奋的人掌控了。
张伯奋这是冲动上头,要借王时雍痛失臂膀的机会发动兵变吗?
要是此刻张伯奋真的发动起来,宫城内外,朝堂上下恐怕都要被其一网成擒了!
就残破禁军的不堪模样,想要阻止张伯奋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想到恐怖处,不少公卿的脸上猛变,惊悸的死盯着张伯奋。
王时雍豁然回头,看向张伯奋,目光凶狠,显然他也想到了这一节。
饶是以他的城府跟阴狠,这一刻也忍不住心肝颤动,需要用凶狠来掩盖。
张伯奋发动兵变会成功的,但金人绝对不会同意,可金人来的时候,只能是收拾残局了。
到时候,该死的人,该杀的人,早就被张伯奋杀光了。
所有人都紧张的看着张伯奋,他却喝彩之后没有再开口,而是沉默着,冷峻换做了看不出深潜的平静,让注视他的目光感觉心惊肉跳。
目光淡淡的看着城下,张伯奋目视最后一个叛军不甘咆哮着被砍倒,而后陈冲在亲卫的拱卫下,轻骑而来,在城门外的护城河前停下。
“陈冲剿灭无道逆贼于东华门外,遥问城上诸公安好!”
尸横遍野,血气冲天,护城河的水都泛起了刺目的殷红,陈冲端坐马上,遥遥对城门上行礼。
身后剿灭叛逆,几乎没有伤亡的千余强军肃立,刀剑在握,长枪在手,沾染在兵器上的鲜血嘀嗒落下,将他们的盔甲染的更加刺目。
战而胜之的昂扬煞气澎湃的冲上城楼,让淡然的陈冲落在所有人眼中,恍惚产生一种不可直视的刺目感觉,似威严,似暴虐,似惊惧。
剿灭数百顶着逆贼名号,实则是忠心不二的仁人志士,就像杀掉了一群鸡仔。
陈冲稚嫩的面孔,突然变得让人不敢直视起来。
这是个真正的狠人,不论对错,不问立场,只要利益所向,就会斩尽杀绝。
吴革就算了,但范琼,也是说杀就杀,绝不给任何辩驳的机会,完全当王时雍是空气。
驻马而立,站在血肉横流的战场中间,陈冲淡然的波澜不惊。
看着陈冲年轻的面孔,越让城楼上多数可以自称老夫的臣僚猛然感觉到心悸。
所有人都看着张伯奋和王时雍,没有人敢站出来给陈冲回应。
王时雍顾不上再担心张伯奋会不会年轻气盛,借机发动兵变。
急急上前两步,挨着城垛向下看去,将陈冲淡然微笑模样看在眼中。
王时雍心情顿时复杂到了极点。
愤怒,懊丧,悔恨,杀机,痛苦,五味杂陈交织在心头,让王时雍不知道该怎么给陈冲回复。
范琼是他安排去难为陈冲的,为的是打压陈冲的气焰。
宋人好赌,他愿意赌一把投资陈冲,但不愿意当一辈子走狗。
给金人当外公已经够了,他希望以后陈冲万一成事,他可以有更高的地位,得到最多的尊重。
所以一味顺应着陈冲下筹码扶持是不可取的。
只有恩威并施,才能留下深刻影响,只要掌握好尺度,就能从日后的扶龙之争中得到最多的收获。
不求位同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晋赵相公,但事小糊涂,事大精明的吕端吕相公难道不能奢求一下吗?
侍奉金人如子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忍辱负重,再扶龙庭立陈冲这位太祖之后为帝,难道不堪比吕端扶立真宗吗?
可想法虽好,现实却又给了王时雍重重一巴掌。
城下的陈冲,他的淡然笑容就是最重的巴掌,一下扇在了王时雍脸上,扇破了他的美好筹划。
范琼死了,死的身首异处,六阳魁首滚进了护城河,无头的尸体正在陈冲的马蹄之下。
陈冲什么都没有说,但他什么都做了,而且是做的激烈,做的彻底。
范琼只是拦车侮辱过陈冲,本以为陈冲只能忍了,但他才忍了几天,就找到机会,在他眼前将范琼杀了。
而他非但无法救援,还无言以对。
“吴革与孙博张叔夜交厚,恐怕这场叛乱也是你借张家父子说动,特意为范琼设下的局吧。”
至于怎么说动张家父子,一个张叔夜已去,平衡两派势力的说辞就够了。
“如若不是,以范宝臣的精明干练,不可能深陷局中,连辩解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身死。”
真是狠辣啊,赵伯冲。
我该说,不愧是太祖之后吗。
太祖有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你赵伯冲隐忍一时,暴起发难,绝杀敌人。
王时雍想通了一切,心情变得更加复杂,惊悸之情也变得更加厉害。
他感觉自己就是个事后诸葛,活了胡子一把的年级,纵横朝堂几十年,现在看着陈冲居然生出不是对手的淡淡恐惧来。
这样的陈冲,还值得赌,还能继续投资下去吗?
胜有乃祖之风的赵伯冲,真有一天登顶乾坤,会容得下他吗?
厚赐周朝柴氏,杯酒释兵权,厚养南陈李氏废帝?
太祖虽豪雄盖代,却也不是秋后算账的寡情之帝王。
要赌一把,继续对赵伯冲投资下去吗?
还是趁他没有彻底茁壮,防患未然,除一大患?
王时雍举棋不定,左右摇摆,感觉到茫然。
张邦昌是个群臣骗回来,推出去顶锅的替死鬼,这一点他自己都心知肚明,所有才百般拒绝,不惜绝食抵抗,不是金人刀逼绝不肯称帝。
王时雍很清楚,张邦昌长久不了。
他必须要找好退路,陈冲就是他最好的退路。
可现在,他怕了,想放弃,又不甘。
没有了陈冲,还有谁能接受他?
“陈冲,遥请诸公开城,共取平贼之功!”
城下,陈冲再度遥拜,朗声发出诱人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