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特殊，特殊在它几乎是个“三不管”地带。

先说天界，自觉已经够忙了，对贫瘠、混乱又好斗的魔界不想管，地府臣服天界，那是除了地府的事儿什么都不管，再说人间，人族那是想管也管不了，至于在人间生存的妖界，不仅管不了，简直是惹不起他们还要被追着打。

只因魔族地属荒芜，又与世隔绝，资源稀少，至于稀少到什么程度？

——少到连日光都少得可怜，更遑论其他。

为此凡魔界种族皆争斗抢夺不休，好战慕强，在他们眼里，强者为尊，生杀予夺，恃强凌弱，理所当然。并且强大的魔族互相蚕食，所以强者愈强，但越发少了，中下等魔族最多，但下等魔族多不开化，只知纵欲享乐，吃吃喝喝，可以说是魔界最被瞧不起的一类魔。

不过有时候魔界这地方，也很受各界特殊人士的喜欢。

比如，来寻欢作乐的妖精、性恶喜杀的煞鬼、或者被天庭追捕的逃犯。

这里声色犬马、杀戮不断、混乱不堪，这里不讲道理、不问礼法、没有规矩，这里，谁的拳头硬，谁就有资格说话。

可魔界的特殊之中还有特殊，那就是现在，这个时间最特殊。

现任魔尊老了，管不住手下魔了，他连他三个儿子也管不住，估计还没等到他魔寿一尽，两腿一蹬，他三个混账儿子就已经先斗个你死我活，最后把刀架在老魔尊脖子上了。

而姜野行刚失了朔北雪原的势力，又选择在这个时候来到魔界，很难说不是在打魔界的主意。

他们渐渐靠近魔界都城池镜城，书无晴看见姜野行的唇角好心情地勾了起来。

魔界地底下是岩浆池，所以过了黑森林以后格外的热，不过池镜城受结界和城下山海鉴的保护，倒是比外面好受许多。

书无晴还没落地就开始出汗，她虽然对魔界不算陌生，但也只是有所耳闻，脚踏实地还是第一次，而她对一直对魔界敬而远之的原因就是她略有“耳闻”。

“唔……呜呼……”

“别动啊……”

“嗯别……不行，人家担心会掉下去嘛……”

“我托着你呢，嗯哼——”

噗嗤、噗嗤、噗嗤……

城墙边上紧紧搂靠在一起的一对妖魔旁若无人地亲密，发出的呻吟声与碰撞声清晰可闻，而周围来往的妖魔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间或看上两眼，或是识趣走开，还有凑上去问能不能一起快活的，更有见他们玩儿的高兴，被勾起了兴致，拉着同伴也在周围“玩”儿起来的，还要比比他们谁的动静更响呢。

这才只是城门口而已。

书无晴默默偏头，视线避开周围的白花花的身躯，也尽量忽视叫的格外引人注目的高亢呻吟，虽然早有“耳闻”，但真见着了，还是有些难为情，她感到自己有些脸热，一半是被魔界的气候热的，一半是臊的。

都说魔界魔族大多不开化，可眼下的情况不是他们不开化，是他们太开放了啊……

书无晴随姜野行走进城中，一眼望去男男女女个个身着“寸缕”，格外“清凉”。虽然街是街，市是市，楼是楼的，该有的场面和热闹都有，但缠绵在一起的身体随处可见，高声媚叫不绝于耳，书无晴实在不知道该看哪里好，最后看天、看地、看姜野行。

姜野行倒是云淡风轻，脸上还挂着浅笑，不知道是司空见惯还是根本不在意，他既不会刻意避开，也不会专门望上一眼，他走在池镜城散发着欲望气息的街市上，目不斜视，看起来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同时也是一个非常勾人的人。

不少魔族朝他望来，他们魔族大多留着一些本体特征在人形上，大多一眼就能望出来原形，妖族到了魔界也是放浪形骸，变成原身在街上走也是常事，像姜野行这样看起来十分像个人，甚至十二分像个仙人，还长得如此惹眼的，街上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又不知道有多少妖魔想与他春宵一度。

一个长着羊角的男魔站在街市中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姜野行的脚步停下了，书无晴落后他半步，停在他身后。

姜野行抬眼看那只有下半身裹着黑皮袄的羊角男魔，唇角勾着冷冷淡淡的笑，没有说话，头轻轻一歪，那双眼睛里闪着狡猾的疑惑，就像是在明知故问：你有什么事呢？

长角羊魔一见他笑，黢黑的脸上顿时飞红，不知道他是有多不好意思，才叫那红色透过他的肤色展露出来。

周围的妖魔们嬉笑着围了过来，男男女女的，有的是想看热闹，有的是想插一脚，更多的是想看看姜野行的态度，若是他肯，他们也有心与他一起“玩乐”。

长角羊魔忽然仰头向天大叫：“咩——咩咩咩——咩——咩——”

书无晴：“……？”

姜野行但笑不语。

周围的妖魔大笑起来。

他在说什么？

书无晴看那长角羊魔的脖子都红透了，又见周围有妖魔说说笑笑，眼神暧昧，还给他打起了拍子，心中忽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他不会，是在求|欢吧？

对姜野行？

书无晴望着八风不动的姜野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会掉一身鸡皮疙瘩的。

长角羊魔吼得越来越大声，周围的议论和笑也越来越大声，都盖过了街市两边催人动情的欢叫，众妖魔将他们围在里面，就好像他们被当做人间街市上一个热闹的杂耍班子，里面的猴子在被人围观。

书无晴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觉得姜野行更不喜欢，虽然他在笑，但是她总觉得，下一刻姜野行就要翻脸了。

“咩——”

长角羊魔终于唱完了，他羞涩地低下头来。

他的头和身子一起跌到了地上，在地上摔断成两截，鲜血从他被整齐切开的腰部汩汩流出，很快染湿了地砖，方才还在看热闹的妖魔唯恐避之不及。

害怕血沾到自己身上，也害怕笑着笑着就突然动手的姜野行。

他们甚至都没有看清他是怎样出手的！

可是他手上的法力却仍在流转着，威慑着他们。

书无晴一惊，没料到姜野行会忽然杀了他，不过也只是一惊，她看看地上的尸体，已经变回了一头黑山羊。

这样的事在魔界没什么稀奇的，发生在姜野行身上，更没什么好奇怪的。

杀一头山羊来震慑周遭觊觎他的人，已经算是他有耐心的表现了。

如果换作在以前的朔北，他不介意把周围看热闹的、意图不轨的全都杀掉，毕竟杀几个杂碎不会比杀几条鱼还困难了，有什么关系呢。

姜野行笑得更开心了些，拍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抬步跨过山羊的尸体，继续优哉游哉地往前走去。

书无晴绕开山羊的尸体，跟上姜野行的步伐。

他们一路走到四方街，中途没有不怕死的敢再来了。

说起池镜城的四方街，也有来头，修得四四方方不是来头，比其他地方繁华、热闹、昼夜不歇，也不是来头，绕着魔宫围了一圈，它的用处才是它的来头。

魔宫不许其他魔族随意靠近，便布结界，设赤、金、白、紫四门，藏于四方街中，从四方街往外，分由魔界四主将管辖，外人要想进入魔宫，势必经由四门，惊动四将不可。

姜野行来到了第一方街，对应的是魔宫赤门。

这里的管辖者是魔界主战四将之一的南巴明。

老魔尊三个儿子斗得如火如荼，就差比比哪个先把他们老爹的头砍下来当继任魔尊的信物了，可是魔界依然维持着岌岌可危的表面平和，个中原由与魔界四将对老魔尊的忠心耿耿息息相关。

书无晴也曾听仙家们议论过，明明老魔尊日渐衰弱，在魔界这样的地方，竟还有魔头会守着所谓的忠诚吗？

彼时书无晴只是路过，对魔界的混乱景象仅有想象，可是她心里却默默想到师父说的：淤泥里都能开出荷花来，不要想当然地以为美好的东西只会在看着干净的地方。

不过……书无晴瞟了一眼姜野行，又将视线默默移开……能从淤泥里开出来的美好东西一般不好惹就是了。

不多时，两人来到了一座高楼前面。

楼挑高三层，尖塔斜顶，雕花栏杆，飞檐挂角，是用魔界外围的黑木造成，每根木头都黑得没有一丝杂色，一栋完全的、黑色的高楼，典雅精致，像人间工匠的手艺，但又气势恢宏得格外强势，很有魔界的风格。

可是一栋黑色的楼，在黑夜里就看不见了，于是楼里、四周都挂满了红色灯笼，一层一层铺满楼台，金黄的穗子垂下来，被风一吹，晃晃悠悠的，像四面的纱帘。

这就是风露楼。

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

姜野行笑意盈盈地走了进去。

他好像来过这里，进来了也不多看，闲庭信步，就像在自家院子里一般。

书无晴第一次来，倒是很好奇，一路上左看看右看看，看那精巧细致的雕花和整栋楼的格局，确是人间工匠的手笔无错，但听说黑木奇硬，刀砍斧劈亦难撼动，何况雕花？要想造出这栋楼，恐怕是花大工夫了。

穿过歌舞升平的大厅，后头便是“酒池肉林”，“酒池肉林”与大厅只用几层红帐隔开，地下没有路，只有一个连着一个的酒池，一些池子里是温酒，一些池子里是冷酒，池子里的男男女女们都露着白花花的身体，嬉戏玩闹。书无晴跟着姜野行踩进酒池里，一个半边脸开着牡丹花的女妖便从侧面缠上书无晴的腰，指尖从腰际抚上脖子，嫣红的唇凑上来朝她颊边吹了一口含着牡丹花香的气。

她紧贴着书无晴的侧腰和手臂，书无晴暂时没有法力，只能挪动手臂把她往外推，小臂没有推动她，反而被她捉住。

书无晴一愣。

牡丹花妖趁机咬着她红透的耳朵尖儿，伸出舌尖轻轻一舔，发出了银铃一般的轻笑。

书无晴大惊失色，伸手去够姜野行的衣摆：“姜野行！”

姜野行故作惊讶地回头，在一片热气氤氲里眉目显得柔和不少，见她被花妖缠住，不进反退，扯开袖子，揶揄道：“原来无晴仙上喜欢这样的玩法，既得美人青睐，何不好好享受？”

书无晴几乎被牡丹花香和满池酒气冲昏，无奈被花妖缠得紧，眼看衣裳都要被扒了，她又气又急，拖着在她身上作乱的牡丹花妖踉跄前行两步，在姜野行看好戏般的注视下抓住了他小臂。

“我帮过你，你救过我，现在你帮我把她赶走，就当我承你的情！”书无晴急切道。

牡丹花妖拆了书无晴一时没有护住的腰带，两段小巧漂亮的锁骨首先从书无晴的肩颈处露出来，衣裳往下一滑，隐隐约约露出里头隐秘的曲线，书无晴赶紧抽回手来抓住衣裳，慌乱中唇角被牡丹花妖轻轻一吻。

牡丹花妖眼尾余光顺势在姜野行脸上扫过一眼，妖媚又挑衅。

姜野行眼神突变。

“滚开！”姜野行挥袖一扫，那牡丹花妖便被他法力扇飞，白花花的身子重重撞到周边的黑墙上，她再落下来摔在地上，就变成了一朵紫牡丹。

原来是这花妖道行不高，叫姜野行一掌打回原形了。

书无晴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身子便立马落入另一个宽阔怀抱，姜野行一手掐住下颌迫使她仰头，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被花妖咬过的耳垂和舔过的唇角，似厌恶又似气愤，像在看什么脏东西，又像看自己被狗咬过的吃食，恨不能把那两块肉给割下来丢掉。

姜野行慢慢抬手。

“你干什么？”书无晴见他眼神危险，似乎真要出手剜掉自己的肉，赶紧推开了他，“就算承你的情也不用割我耳朵吧？”

姜野行被她推得踉跄一步，酒池里的酒水溅湿了他的衣袖腰封，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被她推开，站在池子里竟愣了一下，眨着眼睛，也有几分茫然的样子。

刚才为什么想伸手擦干净？

还想要割掉那块肉，很快，一下子就割掉了，他可以再施法让它长起来。

为什么忽然……

怔愣之间，他好像抓住了什么，一闪而逝的。令他感到无比疑惑的奇妙感觉，来解释那莫名其妙的愤怒和想法。

不过他看见书无晴飞快系着腰带而样子，很快又笑了，轻佻又满怀恶意地说道：“你说承我的情，那我今日便要你还了这份情。”

“什……”

书无晴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已经被一股大力按着脑袋压进了酒池里，她被按进去时还在说话，一下子就被酒给呛住，喉咙和眼睛也被辣得生疼，边咳嗽边挥着手臂不住挣扎。

“我见不得脏东西，得洗洗。”

扑腾导致酒液到处飞溅，意外波及周围只顾着风月快活的欢场男女们，倒是给他们添了乐趣和情趣。

哗啦一声，书无晴被抓着后领提了起来。

她直起身的第一件事，是先给姜野行一拳。

她想，姜野行的脑子说不定有病！

她很少这么生气，她讨厌窒息和呛水的感觉！姜野行根本是故意捉弄她。

姜野行挡住她的拳，看见书无晴通红的眼圈，就像哭了一样，反而觉得十分有趣，心中莫名欢喜起来了。

他被书无晴趁机伸腿蹬了一脚也不生气，将她的拳头往后一推，自己便施施然转身走出酒池，没听到她跟上的动静，还不忘提醒她：“怎么，无晴仙上不想走了？”

书无晴心中愤愤，咬牙跟上。

经过“酒池肉林”，上至二楼，便是“销晶窟”。

此晶非彼金，金银在魔界算不得值钱，有灵气或魔气的晶石在魔界才值钱，是魔界流通的“金钱”，故而魔界没有销金窟，只有“销晶窟”。

书无晴深知，姜野行那儿别说是上等的晶石，就连一枚铜板都未必有，可是她又深知，他是那么有本事。

一个没钱，但是有本事的人，来这样的地方，也不知是风露楼的幸，还是它的不幸。

和一楼不同，一楼到处充斥着女魔女妖的身影，二楼则大多是男魔男妖，他们层层环绕着二楼的中心，那中间是个擂台一样的黑色高台，高台上方吊着许多铁笼子，锁链一头连着上面的楼板，一头连着铁笼，叫那些大小各异的铁笼悬吊在高台上方，不会离台子太近，空出了一段方便台上双方打斗的空间，但也不会太远，有时候有些特殊奖励，要先让底下都能看清笼子里的东西。

姜野行雪白的衣摆拂过最后一级黑色阶梯。

书无晴跟着看到，高台上两个魔族战至尾声，其中一个被另一个撕咬着吃掉了头颅，赢家将输家的尸体丢下高台，底下群魔沸腾不已，哄抢着分食。而台上悬吊的笼子中打开了一个，里面一团灰不溜秋的东西随着铁笼底部大开，“咚”地落了下来。

大家都搓着手期待起来，是什么呢？

那东西落在赢家脚边，是个灰口袋，他伸手打开袋子，眼睛一亮——里面躺着一个缩成一团，正抖如筛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