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符紧紧贴住“厨子”四肢，咒语不停，金光和血光一齐闪动，“厨子”四肢齐飞，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哎哟我的妈呀，差点闪着腰……”卓玉衡扶着腰将眉头皱成个倒八字。

咚咚两下重物落地声响，宛如开关一般，霎时间客栈里还剩的两盏灯笼又亮了起来，照亮周遭一片狼藉。

卓玉衡往出声的方向一看，书无晴正抱着她的花好好站着，脸不红气不喘的，她脚边两个被红绳捆住的青面鬼滚成一团，瑟瑟发抖。

“卓兄，这两个鬼杀生吃人，作恶多端，怎么处置？”书无晴朝脚下两个青面鬼踢两脚示意。

卓玉衡看出它们身上确有血气，想是常在这里伤人害命的，便严肃起来，说：“你没事就好，它们交给我吧。”

书无晴点点头，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两只青面鬼，看卓玉衡准备要超度它们，脚步一转便来到了刚才的“厨子”旁边，他睁着眼睛看落灰的房顶，还没死，但此时此刻他也只剩躯干，像个“人彘”。

书无晴抱着花在他身边站定，见他痴呆一般，只呆呆望着房顶，好像就算她从他身上踩过去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她神思一动，空出的那只手掌上便顺她心意浮出一道似咒又似令的紫色虚影，地上的“人彘”见了，眼睛一亮，终于像个“活物”了。

紫色虚影猝然消失，书无晴满意地看见地上的那双眼睛转向了自己。

书无晴蹲下身来，低声问道：“你想自由？”

他点点头。

书无晴便笑，说：“那你跟着我。”

他又点点头。

书无晴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说：“不是那么简单的，我规矩多，你要记着。第一，不能害人。第二，不能害我。第三，听我的话。可都照做？”

他继续点头，“照做。”

书无晴便动动手指，指尖淡淡金光闪烁，被切断的四肢从角落里飞回来，长回他身上。

“可有名字？”书无晴扶他起来。

“大力。”他说。

“这个名字有点草率啊。”大力鬼叫大力，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大力垂头看她，石头一样僵硬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跟最开始一样。

书无晴只有他的一半高，不得不抬头仰望他，见他无悲无喜，又呆又愣，像根木头，又像块石头，但又似乎纯然，像个孩童，不觉好笑。

“大力就大力吧，最起码你不叫娇娇、美美什么的。”起码鬼如其名了，否则她真会笑昏过去。

姜野行：“……”

茶花的叶子打了个卷，仿佛攥紧了拳头。

恰好卓玉衡那边超度完毕，朝这边走了过来。他虽然不是刻意偷听，但对这边的情况多少也关注着，知道书无晴要留下这只大力鬼，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总归这只大力鬼没有害过人，想他虽然与书无晴相识不久，但一眼就看得出对方亦是正道中人，也不是泛泛之辈，随她去吧。

“可惜呀，走进来我就知道今晚要饿肚子了。”卓玉衡萎靡道，“唉，心中空空，肚中也空空，修道之人两眼空空。”

书无晴看他一身仙风道骨的，却总是这样一副颓相，一开口就要埋没他那些道家“风骨”，也有些忍俊不禁，仰头对大力说道：“大力，麻烦你再做几个菜吧，这次不要用尸油了。”

还好他们打斗刚才没有波及到厨房，如今后厨还可用。大力点头，向厨房走去。

卓玉衡眼睛一亮，顿时恢复了两分精气神，开始在四周找起勉强可用的桌凳来，没办法，哪怕只有个板凳也比站着吃好吧？

书无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实在没有什么事做，想起自己的背篓好像被大力打烂了，连带想起手上的茶花来——他今日倒是难得安静。

不会是又不高兴了吧？

书无晴想想，问他：“渴吗？要喝水吗？”

花叶巍然不动，这便是不理。

书无晴又想：“要灵气吗？”不过今夜星月黯淡，这个地方又妖气笼罩的，实在没什么灵气好吸收。

还是不理。

长眉微微一拢，她低头瞥见洒了花叶一身的灰尘，灰扑扑的，不那么好看，忽然有点明白了——

他还挺爱干净。

于是她抱着花进了厨房，去舀了一勺水出来，放在门边，打湿自己的衣袖，借着月色坐在门槛上慢慢擦拭落灰的花叶。

她擦得认真，动作温柔，一如她被月光照亮的眉眼。

卓玉衡找到张堪堪可用的桌子，刚摆好，看见书无晴低头擦花，那花有灵，他一眼便知，于是笑着打趣道：“无晴，这花是什么人送你的？你这么珍视，方才我见你一直紧紧抱着不撒手呢！”

书无晴手上动作不停，自顾自擦得轻柔认真，似乎完全没听出他的弦外之意，只淡淡回道：“是很重要，不过不是别人送的，我自己采的。”

一滴水珠从袖口滑落，打在花蕊上，轻轻的，很细微的一声，就像花瓣颤动的幅度一样，几乎叫人无法察觉。

书无晴也没空察觉，因为厨房里又开始乒呤乓啷，几乎又叫房顶上震下灰来。

卓玉衡摸着下巴担忧道：“无晴，这房子不会塌吧……”

书无晴看着震动的房梁沉默，还不忘展开袖子给茶花挡灰。

“也许吧……”

噼啪……噼啪……

轰隆隆——

结果最后还是塌了啊！

站在一片废墟前的卓玉衡端着抢救下来的一盘馒头，好气又好笑，最终一耸肩，丢了一个馒头到嘴里，“算啦，至少有得吃，无晴，来个馒头？”

书无晴也不客气，拿过一个蒸得很软的馒头，坐在地上吃了起来，“卓兄，还没问你，你要去哪儿啊？”

卓玉衡也一盘腿坐下了，嚼着馒头含糊不清地回答：“唔嘛……随便啦，四海为家，吃饱就行。”

“那咱们一块儿去江南吧？”书无晴说，“你是我的朋友，临江楼是我的地盘，我请你吃那儿最好的饭菜，一天三顿不带重样的！”

卓玉衡一拍大腿，高兴道：“好啊！咱走着！”

书无晴犹豫道：“卓兄，天黑着呢……”

卓玉衡挠挠后脑勺，干笑两声：“也是啊，哈哈哈……”

立在一边的大力沉默，站在盆里的茶花无语。

于是一个新的队伍组成了，一个神仙，一个道士，一只鬼，还有一朵不知道暂时算哪个种族比较好的花。

大力是鬼，不能见光，卓玉衡特意给他画了张符纸，和水让他喝了，大力便能和他们一起走在阳光下。

可能是太久没有见过阳光，他那双时刻呆滞的双眼在见到阳光以后都有了些精气神，书无晴看他一路上顶着大太阳也不觉得热，还甘之如饴似的，便把茶花一并交给了他，让他抱着茶花晒晒太阳。

大力愣愣地抱着花，花盆的底座落在他宽大的手掌上就像落了个握不稳的玩具，书无晴叮嘱他千万保护好这盆花，少一片叶子都不行，他便双手抱在身前，一刻不敢稍离。

卓玉衡见了大力僵硬又小心翼翼的样子，对书无晴笑道：“你这是要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啊。”

书无晴眨眨眼，忍着笑意说：“卓兄慎言，我那盆绕指柔脾气大的很，他听见要不高兴了，到时候气得开花来骂我。”

卓玉衡闻言，哈哈大笑。

一行人穿山越林，遇到有村镇就去投宿，没有人烟的荒山野岭有破败庙宇，也不挑，要不说书无晴、卓玉衡两个人一见如故，连性格都是差不多的不讲究，或者该说是洒脱？反正对他们来说好像是琼楼玉宇还是农家小舍都是一样，有片瓦遮头便好。

大力是个不爱说话的，卓玉衡与书无晴倒是如同多年知己好友一般，每日相谈甚欢。

显得那盆惯爱拿话刺人的花分外异常。

书无晴每过一段时间便要扭头看茶花一眼，见他白天开花晚上闭合，整日安安分分待在大力手里的样子，觉得好又觉得不好，到底是哪里不好她也说不上来。

书无晴照例问他，“渴吗？喝水吗？”“要灵气吗？”

茶花多半摆摆叶子表示不要。

只是每晚她看到大力轻手轻脚给茶花浇水的时候会想：这是不是浇得太少了？

时间久了卓玉衡也来打趣她：“我说无晴啊，你这花再好看也不能变个风流公子俊俏郎君吧？你看你这眼睛，一天到晚的都粘在上边儿了。”

“看你们俩，宝贝得什么似的。”

彼时卓玉衡正在拨弄柴火点燃火堆，使了个引火咒，火起时“欻”的一声让闻言有些错愕的书无晴回过神来，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我有这么……我老是看他吗？”

她感到疑惑，自己有这么关注他？

好像……好像是有些过分在意。

卓玉衡点头，“是啊，说起来，这花似乎有灵，难不成里面花灵是你的……”

眼见卓玉衡眼神逐渐戏谑暧昧，书无晴知道他是在玩笑，便轻轻避过，垂眸拨动火堆，轻声道：“是我的朋友。”

其实她也有点不确定，相处这么久了，说是友人也算得吧？但是他们立场不同，恐怕早晚又要兵戎相见。

姜野行的志向是翻覆三界，执掌天地。其实这也没什么，她想，谁来执掌三界她并不真的在乎，她只要人间安定。

可天地之间是人间，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这朋友做得吗？

哪怕做得，只怕姜野行还不乐意。

那便算了，她想，免得到时候要杀还又不舍。

书无晴望向静静立在魁梧大汉身边的小花——跟大力比起来，确实也只能算是“小花”了——轻轻一笑。

那就做敌人吧。

*

锣鼓喧天，十里红妆。

八人抬的轿子稳稳抬了新娘，走过长街，唢呐吹的是百鸟朝凤，滴滴嗒嗒，一路热热闹闹地经过了镇前的牌坊。

媒婆欢喜地走在前面，想到这趟说亲赚下来的银钱，一张脸笑成了朵菊花。盖头下的娇媚新娘又紧张又高兴，一颗心扑通扑通跳，远离了镇上街道，山林之间宁静，更感心跳剧烈，好似要跳出来一般。今日她便可为心上人妻，已是期盼已久了。

明明是好日头，却也起了白雾，山间只一条宽阔车道，片刻便被迷雾笼罩。

翠竹掩映，雾气飘渺，似乎世外仙境一般，而走在其中的一条红色队伍，灿烂宛如烟火，正是凡间的热闹。

雾里传来另一队人的脚步声，也有唢呐，吹着哭五更。唢呐声声，纸钱漫天。

送亲队伍浑然不觉，吹吹打打，继续向前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