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野行不管他血流如注的左手，反而眯起眼睛看向来“人”。

或许称为魔更合适，虽然他身上没有展露他原形的特征，完完全全的是个人形，但那周身厚重如山的魔气，连千斤重的寒铁盔甲也被他穿得轻如无物，昭示着他是个强大的魔族无疑。

有这样强大的气场，又常年穿着代表着战场杀伐的寒铁盔甲，只能是第一方街的管辖者，南巴明。

书无晴叹气，对他说：“你不该独自出现。”

南巴明疑惑道：“为什么？”

书无晴说：“你独自出现，会死。”

南巴明大笑，朝姜野行举起弯刀，“有你在，我不会死。”

书无晴默默摇头。

姜野行笑得森然而冷漠。

在战场上，如果两方厮杀很久，战争持续，那么说明这两方势均力敌，力量或是才智或是运气，你不输给我，我也不输给你。

可如果两方力量差距悬殊，而弱势另一方又没有用兵如神的妙计的话，那么这一方最终一定会迎来迅速的惨败。

南巴明打仗是很厉害的，他就是那种，用兵如神，为帝王鞍前马后、开疆拓土的将军。他既聪明，又很强大，是魔界四主将里最受老魔尊器重的一位。

他如何强大呢？他的魔气像山一样厚重，他的法力像海一样深沉。他比魔尊的三个儿子都还要出色，可以说，在如今魔界的形势之下，他如果想做魔界新的领主，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他又那么忠心，忠诚得像老魔尊的一条狗，忠诚到老魔尊用链子栓住他，他就乖乖蹲在门口替主人守着家。而其他三个将军都已悄悄投入三个王子的麾下，恰是南巴明的选择，才能维持着这诡异的平衡。

可是书无晴担心，南巴明很快就要死了。

即使在姜野行和他打斗的前一百个回合之中，看起来好像是南巴明占了上风。

南巴明的弯刀很利，在他的魔气加持下更利，刀锋挥过带起的刀风能将周围的黑木削断，这是一种极端霸道的力量，也是一套极端霸道的刀法，南巴明曾用这样的刀和霸道，杀掉不知多少敌人，也许他们的尸体垒起来，可以建造一个新的“四方街”。

姜野行领略着他的刀法，他只是挡，只是避，然后，他学会了这样的刀法。

狠戾杀伐，他很喜欢。

可是他没有刀。

普通的刀也挡不住南巴明的弯刀。

姜野行想起了袖中的烛龙，烛龙的伤经他疗愈，此刻已经清醒过来，正在姜野行袖中昂头看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厚重刀锋。

姜野行对烛龙说道：“既然三界已无你我容身之处，何不在这里杀个痛快，翻出新的天地来？”

烛龙一叹，“小子话倒也不错，我仁善守矩旁人便当我可欺，还不如做回凶兽生杀予夺来的痛快！”

姜野行扬眉高声说道：“好，今日就让我们翻了这魔界去！”

他说着，将袖中烛龙往外一抛，伸手再接住时，手上不是烛龙，而是一杆银白长枪！

长枪与弯刀相撞，发出惊天动地的“锵”的一声。

这霸道的一枪落在南巴明的弯刀上，南巴明的虎口被震裂开来，他退了七步。

南巴明从不轻敌，也从不留手，所以他杀姜野行，是全力以赴。

可是姜野行却不是，他像一只抓到耗子的猫，舔着爪子晃着尾巴，将耗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享受虐杀至死的乐趣。

又是三百个回合下来，南巴明早已明白，姜野行本有很多机会取他性命，可是他却偏偏放过，南巴明见到他方才杀地上这些妖魔时招招致命，便知他是个狠角色，心狠，手也狠，他还以为这个人一定是个和他一样不会轻敌的人，可惜姜野行的表现告诉南巴明，他不是。

南巴明和他的力量悬殊，已不必再说，可是他毕竟聪明，甚至他还有一点运气。

这“运气”来自书无晴。

他将弯刀死死地卡住银色长枪，用这一瞬的工夫，化风卷走了书无晴。

第一方街是他的地盘，狡兔还有三窟，他怎么能一点退路都没有呢？他是带着书无晴从地上消失的，姜野行看清了，但他追不上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盯着黑气消散的地面讶然一刻，随后将长枪朝地板狠狠刺下，发泄他的愤怒，长枪将二楼的地面刺穿，底下豁然一个大洞，惊走了底下“酒池肉林”里的各路妖精。

姜野行气得咬牙，甚至把自己的下唇咬出血。

原来书无晴和这个魔族竟是一伙的吗？错愕一瞬之后他感到更加愤怒。

他抬枪又朝地板刺去，把二楼的整层地板都震碎了。

一楼匆忙裹着衣服逃走的妖精们听见他不甘又愤怒的声音。

“书无晴！书无晴！！”

他们冒着丢命的风险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张好看的面容咬牙切齿地瞪着地板，怒火使他的五官轮廓都一并扭曲，显得十分可怖。

他是疯子吧？

他是疯子吧！

他们边逃边议论。

这话遥遥传进姜野行耳朵里，他听见了，反而忽然冷静下来，甚至站直身子，整理自己的仪容，施法消去自己身上的血迹，叫自己看起来一尘不染、贵不可及。

他弯腰捡起自己断掉的左臂，冷着脸接上了它，转身朝着逃向喧哗长街的妖魔们的背影，慢慢微笑起来。

＊

南巴明将书无晴带进了魔宫。

书无晴从黑风之中跳下，落在青石板上连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发出，像一只轻灵的猫。

她很镇定，左右环视起威严却凛冽的魔宫来，魔宫里黑漆漆的，明明灭灭的烛火是红色，在黑得发紫的宫殿里像一颗颗跳动的心。

“大地的心火。”

书无晴眼里涌起灰暗的光亮，想伸手碰碰跳动的火焰，却被一只手挡住手腕。

书无晴望向南巴明，只见他笑道：“魔界不如人间地大物博，唯有熔岩下的心火源源不断，仔细些，会伤了手。”

书无晴一点头，乖乖将手收回身侧。

南巴明说：“随我来。”

书无晴随他走入庞大殿宇，与他并肩前行，神色平静地说：“将军，许久不见，魔界有大麻烦了。”

南巴明一笑，负手前行，说道：“我知道，那人法力高强，不在你之下，是他将你带到这里来的？”

书无晴说：“是的，他夺走我的法力，又将我带来这里。”

南巴明一惊，愕然道：“他竟然能夺走你的法力？他是什么人？”

书无晴道：“他是地陷煞气化身，前朔北妖王姜野行。”

南巴明脚步一顿，怔住，望着书无晴的脸上满是震惊，过了一会儿他才深吸一口气，开口问道：“他不是被战神白鸿之斩杀？怎么竟还没死？还、还来了这里？”

书无晴泄气，十分无奈地摇头道：“天地之间有清、灵、浊、煞四气，天清地浊，天灵地煞，只要世上有灵气就会有煞气，他是从地底煞气的源头产生的，几乎自成一个源头，哪怕毁掉躯体，又怎么能杀掉他的元神呢？”

南巴明瞠目结舌，连话都要说不全了，“那他……那你一直跟着他不逃走，可是有什么法子？”

南巴明知道，书无晴哪怕是没了法力，但也还不至于连件让她逃走的法器都没有，毕竟是藏月上神的弟子，怎么都该有点存货吧？

书无晴干脆地说：“我没有。”

南巴明惊讶道：“那你不逃？你不要命了？”

书无晴笑了，“我不走，是因为我封了他的煞气，他暂时杀不了我，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也在找杀掉他的方法。”

南巴明问：“那要是找不到呢？”

书无晴抱臂一叹，蹙着眉头十分惋惜的样子，“那便算了，死在他手里也行。可惜了人间的大好河山，我因懒惰还未看尽呢。”

南巴明头上冒起青筋，咬牙道：“可是他现在在魔界呢，还用着你的法力！你不想想办法把你的法力取回来吗？”

“取不取都……”书无晴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将腰间的“三百两”取下，打开袋口往里看去，只见蚂蚁大小的大力和卓玉衡在袋子底部相对而坐，其乐融融地一块儿翻着花绳，那花绳十分眼熟，好像是卓玉衡用来捉鬼的红绳……

“玩儿得可还尽兴？”书无晴将他们都袋子里抖出来，问道。

卓玉衡抓抓脑袋，十分不好意思地笑说：“没有没有，只是闲得无聊，探讨一二……”

他和大力在“三百两”里将所有经过都听的清清楚楚，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会儿被放出来，不想也知道是事态严重了，开口就想自荐帮忙，没想到他还没开口，书无晴就抬手将方才收着他们的口袋丢了过来。

卓玉衡接住，正在不解，忽听书无晴说道：“卓兄，你是人身，在魔界不能久留，这袋子叫做‘三百两’，里头有些法宝，你拿着它，带着大力先离开魔界吧。”

卓玉衡忙道：“不可，既然我已知道事态紧急，怎么能一走了之呢？丢下朋友独自赴险哪是君子所为？”

卓玉衡急得攥紧了“三百两”，扯住大力的臂膀站到书无晴身前，眼神坚定道：“让我们帮你的忙。”

书无晴看卓玉衡难得严肃的正经神色，眨眨眼，笑道：“可是我没有什么忙的啊，倒是你，如果你再不走的话……”

她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南巴明，南巴明的盯着卓玉衡，喉结慢慢滚动了一下，就像饿了几天的人在盯着一只鲜嫩味美的烤全羊。

“……可就有的忙了。”书无晴真诚地望着卓玉衡，补上后半句话。

背对着南巴明的卓玉衡后背一凉，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魔族爱吃人，这是天生的，就像人生下来要吃其他动物，还要煎煮烹炸，弄得色香味俱全。

身躯像小山一样的大力冷着脸挡在卓玉衡身前，像一块盾牌一般阻断了南巴明的视线。

书无晴默默抬头望他，又望望大义凛然的卓玉衡，心中好笑，不知何时他们俩的关系已经这么好了？

南巴明的眼睛好像要冒绿光了。

书无晴轻咳一声。

南巴明深吸一口气，扭过脸去，像在克制，又像肉疼，掌上甩出一阵黑风裹住大力和卓玉衡，一挥手便叫他们消失在原地。

书无晴莞尔一笑，“多谢将军。”

南巴明嘴角抽动，咬牙道：“人我帮你送走了，你赶紧跟我去见魔尊，事关重大，我方才已放出令箭，魔界全境戒备。”

“不，我不去。”书无晴摆手道。

南巴明正要发作，书无晴又赶紧说：“不过我有一个办法，或可一试。”

“什么办法？”南巴明立即追问道。

书无晴说：“他现在不能用煞气，体内只有我的法力，你们可以试试耗光他的法力，到时候哪怕杀不死他的元神，魔界也可暂时无虞。”

南巴明听完眉头紧锁，有些迟疑，问道：“你肯不肯帮忙？”

书无晴无辜地眨眼，失笑道：“我没有说我不帮忙啊，我只是要向你借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南巴明问。

书无晴笑弯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山海鉴。”

南巴明一凛，道：“那你必然要随我去见魔尊。”

书无晴说：“我师父和魔尊有过节，我去了他必不肯借。”

南巴明坚持道：“山海鉴是魔界至宝，我不能替你借，你只有亲自去借。”

书无晴肩膀一垮，妥协道：“好吧。”

书无晴妥协，妥协的下场就是被关进烈焰哀牢。

玄铁门外咔哒一声，锁扣落锁，书无晴被推进底下燃着烈焰的牢房炙烤，没有法力的她进去就满头大汗，直觉脚踩的地板是烧红的烙铁，在里面被烫得跳脚。

“哇啊好烫！”

她望着四周满目的烈焰红光，心里莫名升起点无奈的悲凉来，回想当时跟随南巴明见魔尊的情景，她自知藏月上神和老魔尊有过节，此次要借人家的东西已经是万分客气，可话才说了半句，就被老魔尊一声令下关进大牢，南巴明求情都不管用。

这下好了，本来想借山海鉴的神力配合南巴明一同压制姜野行，事还没开始做，就已经被老魔尊当成同伙关起来，书无晴在牢房里跳来跳去还不忘碎碎念，真是几百年没有过这种遭遇了，多亏姜野行这个天生的煞星。

“师父当初打断老魔尊一对翅膀，这梁子大得可以让记仇的老魔尊关我一辈子了，唉，堂堂魔尊，大敌当前他还挺小气，我跟烛龙打架那会儿诈姜野行他都还出手帮我呢……”书无晴跳了一会儿已经浑身被汗湿透，想停下又到处都站不住脚，更没有可以依靠的地方，周围石壁的每一处都滚烫无比，只要是块肉贴上去都能滋滋冒热气儿。

书无晴一抹脸上的汗，惋惜道：“可惜我那‘三百两’给卓玉衡了，否则拿个鸡蛋出来煎，看看是不是落地就熟透了。”

“不知道我要是被烤成肉干，师父见到宛如风干腊肉一样的我会不会害怕？”书无晴试着想象，被脑海里的场景逗得忍俊不禁。

书无晴自说自话半天来转移注意力，等口干舌燥地停下来时忽然有了另一个想法，或者其实她该期待姜野行得偿所愿，大破魔宫？到时候姜野行会把她放出来的吧？

她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也许是来自天机镜预测的因果，也许是来自她斩下姜野行头颅之前对望的那一眼，也许是来自风露楼里姜野行见到她被带走的一瞬错愕，使她觉得，姜野行会来找她的。或者倘若他夺得魔界、登上尊位，他一定需要分享这个成就。

姜野行需要注视，需要一个不会轻易被他杀死的陪伴者。她明白，他不杀她的原因恰恰就是这个。

书无晴有时候觉得他们是一样的，只有当他们处在漩涡的中央，或者是面对敌人的时候，他们才容易发光发亮，就像星星发光夜晚更容易被人们看到，而存在于混乱之中的他们才更有价值。就像现在什么都不用做的书无晴，不被任何人注视着也不用做任何事，她只需要等待，一颗隐没于太阳光亮下的星星就会变成无所事事自说自话的孤独石头。

而万众瞩目的姜野行就是正在刺穿魔界天地的“太阳”。

他正在把魔界搅得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