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朝永康二十年，秋分。
碧云散尽，凉天如水，秋意瑟瑟，一片山川无声染了秋色，如火红枫渐渐凋零，化作枯黄萎叶被北风卷落在地，铺做林间一片黯淡金色。
人声渐息，鸟雀啼鸣，山间小路上铺洒了静谧月色。
酒楼的招子随风飘摇，一个“酒”字被风卷来拧去，时而清晰，时而扭曲，歪歪斜斜像一张气愤的脸。
猎猎风起，楼下几声马蹄踏响。
付小宁翻身下马，顺手将缰绳拴在门外柱子上，走进酒楼中，伙计殷勤，前来迎她，一楼统共八张桌子，俱都坐满了人，伙计便领她上二楼。
寻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下，付小宁要了两个菜一壶茶，点好吃食，她才解下满是风尘的披风，挂到一边。
她推窗远望，银月遥遥挂在枝头，月色虽美，但在夜里也是难以照见山林间的好景致了，山间夜风又凉，恐怕吹久了也头疼，在这个时候选择坐在窗边，临窗而望，看起来虽然风雅，但实在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来送菜的伙计也说，像她这样秀气文弱的女子，合该坐在里间，不受风吹的暖和地方才是。
秀气文弱吗？
付小宁听了一笑，却并未反驳。
是的，她的身量比起男子来是不高，身上也挂不住肉，过于纤细，长相也太娇弱了些，可是她绝称不上“文弱”二字。
否则她不会为了看看月亮而坐在窗边吹冷风。
否则她的袖中不会绑着刀剑。
山间小菜称不上多么美味，也不知是老板还是厨子小气，连油盐都不舍得多放一些 ，这菜尝起来寡淡得活像吃不起盐似的。
不过付小宁还是吃得很香，她太饿了。
一路风餐露宿，为了抄近道而不走官道，路上遇不着客栈时总是吃饼充饥，今夜能叫她在山间遇见这间酒楼，吃上两个热菜，喝上一壶热茶，她已经满足了。
她甚至还续了一壶茶，又要了两盘点心。
点心也不精致，甚至连可口也说不上，干巴巴的，若是不点上一壶茶水，恐怕就要叫他家的点心噎死，不过许是山野间原料自然新鲜，入口倒是清甜。
一楼人多客满，热闹嘈杂，二楼倒是稀稀拉拉，冷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又吹走了“无心风月”的两位，这下好，楼上只剩付小宁了。
酒楼外一声马嘶，有人勒马缰绳，马蹄落在青石板上，踢踢踏踏。
付小宁从二楼低头望去，见楼下是个白衣人，身量颀长，身姿秀美，哪怕下马时脊背也笔直，翻身一落地，站在地上仿若一杆枪。
付小宁只来得及匆匆瞥了一眼，那白衣人便进了酒楼。
付小宁将视线落到眼前的点心盘中，拿起一块绿豆糕，掰成两半，却并没有急着送进口中。
她在端详着它们，轻嗅裹在绿豆泥中间的红豆沙。
她在听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声。
两个人，四只脚，两种脚步声，一个来自先前给她送菜的伙计，一个来自刚才进来的白衣人。
伙计的脚步浮躁，虚虚实实，没有章法，他的脚步声却很稳定，不是虚，不是实，只是稳。
白衣人上来，伙计迎他坐在避风的里桌，问了要什么酒菜便退下二楼。
付小宁没有多看，自顾自喝茶、吃点心。
不一会儿，伙计先给白衣人送来了一壶热茶两样冷菜一盘点心，说是热菜正炒着，请他莫怪怠慢，稍等片刻。白衣人没有说话，只是略一点头，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表示无妨。
伙计踩着木地板哒哒哒又下楼去，二楼又重新安静下来，只有茶水碰撞杯壁的声音和掰碎点心的窸窣细响。
付小宁咬着点心里的那点儿红豆，左右余光里却融进两抹清冷月光，一抹来自天上的月亮，一抹来自里桌的白衣。
月色皎皎。
一抹是安静的，安静得付小宁几乎听不见他喝茶的动静，另一抹却因为照亮了黑夜中的热闹和响动，而变得引人注意了。
酒楼外有条小溪，溪上有座桥，一个老汉正带着一个头上裹着布巾的女子从桥上匆匆跑过，那女子因为布巾裹住整个头脸，看不清路，下桥时不慎摔了一跤。
老汉急忙将她扶起，将她身上的包袱也背到自己身上，抓着她的手臂，带着她又朝茫茫夜色中奔跑起来。
夜黑风高，就算赶路，也不该急成这样，山间人烟少，唯一家酒楼在此，不说吃饭休憩，寻么住处，他们片刻不歇，甚至连看一眼这酒楼也不曾，只顾赶路……那女子深夜遮面，老汉神色惊惶，这恐怕不是赶路这么简单吧？
付小宁喝一口茶，拿这粗茶解一解点心的干涩，眼睛却盯着窗外，不看月亮，不看桥，不看那融进夜色的老汉和女子，而是看着他们的来路。
不多时，西边出现了一群骑马的汉子，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墨绿上衣，头上戴同样的布巾帽子，有的举着火把，有的提着灯笼，橙黄色的光亮反射着他们腰间长刀铁棍的冷光。
他们先是齐齐在酒楼前停住，几个人进了酒楼来，过了一楼，直上二楼，来了二楼，不坐下也不点菜，扫视一圈，见只有二人，又下楼去了。
几人不多话，骑上马，过了桥，朝东边行去。
东边，正是那老汉与蒙头女子前去的方向。
付小宁放下茶杯。
方才一伙汉子进来，在店里到处看了一通，几乎把伙计吓住，躲在柜台后面不敢迎接，还以为这里要发生争斗，待他们走了，伙计才给白衣人端来热菜，此时却见二楼只坐着他一人了。
“哎？”伙计为白衣人上好菜，朝窗边一望，“方才那位姑娘呢？未曾见她下楼啊！”
她还没付钱呢！伙计大惊。
白衣人并不答话，修长的手抽出双筷子，他的手好看，好看到拿着两根旧得发灰的木头都像是书法名家执玉笔狼毫，举手投足一笔一画皆不可忽视，他指尖的一点贵气都足以让这桌子落笔生花。
可他没有作画，只是夹了一筷子小菜，送入口中。
“哎？还落了什么不成？”
窗边闪着细碎的光，伙计走向窗边，只看见桌角摆着一块碎银子，是将月亮清光反射得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