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我不想呢？”
付小宁叹气道：“姬伯伯五年前过世，当时天封盟乱作一团，京城江湖帮派又倾轧纷争不断，师兄便下山回京了，从此以后再没有回来过，这桩婚事我也是前年才知，我见都见不到师兄，又上哪跟他退亲去？”
“如今来了京城，这事要是再越过长辈私下决定，就不合规矩了。”胡星泉也道。
付小宁垂眸道：“我师兄一家对我少时的照顾，我自然铭感五内，可是婚姻大事，不能草草行之，我既不想违背了自己的本心，也不愿耽误了师兄，师兄只是我师兄，他是我的亲人、友人，却不是我想与之携手天涯的人。”
古来盲婚哑嫁，而女子登门退亲，在历史的长河之中真是鲜少听闻，都不知有没有一点微末记载，能够与侍奉亲长、恪守孝道的故事零头来比较。
可是难道所有女子都是愿意的吗？
她们如果不是遵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不是被锁在高门深院，如果不是不识书数，如果不是没有见识过更加广袤的天地，她们还会愿意吗？
付小宁无数次地想过这个问题。
每想到这个问题，她都会想到已故的父亲母亲，想到爱怜她的姬伯父姬伯母，想到少年时师兄温暖的笑容和手。
可同时她也会想到脚下的山，头顶的云，连绵不断的山峦，一望无际的海，还有她没有见过的雪，没有策马奔驰过的草原，靖朝八府十九州，她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过，她都好想去看一看。
起先师父要她下山时，她问师父她要什么时候回来，师父笑着捋了一捋胡子，他没说希望付小宁什么时候再回来，只说等她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时便可以不再回来，付小宁问他，她的归宿不就是山上吗？她想一直和师父一起生活。
师父却说，她的归宿不是山上，至少不是这座山，这座山是他的归宿，是他的根，他要死在这里，可是付小宁不用，付小宁要去找自己的根，要找一个宁愿老死在那里的地方。
“师父说我应该像风一样，飘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直到有一天想停下来了，就把根扎在那里。”付小宁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藏京的万家灯火就在眼前，似乎能在寒夜中温暖每一个看客的心。
虽然温暖，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向往着藏京灯火的。
在这世上，有的人要开万世功扬万世名，有的人要金银财宝美酒美人，有的人要快意恩仇名动江湖，有的人却只要一盏烛火为自己而亮，有一个人为自己而来。
付小宁呢？
付小宁只想做一阵风。
“京城很好，我很喜欢，可我更喜欢广阔的天地，难道女儿家就不能出门自在闯荡了吗？”付小宁迎风微笑道：“我没有办法一直留在这里，因为我只想做一个游侠。”
“好！”胡星泉猝然起身，两手合在一起“啪啪啪”拍了几下，激动地走到付小宁身边道：“你说得对，人应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人生苦短，为什么不活得潇洒恣意一些呢？你想做游侠，我可以陪你，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游览四海，阅遍五洲！”
付小宁笑了。
胡星泉是热忱又单纯的人，他对人世间的热情，对人的真诚，都明明白白地展现给每一个他遇见的人，如果说付小宁相信还有什么人能因为一份相知相识的情谊福祸同当，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说出这番话的胡星泉。
而此时此刻，还有一个人没有说话。
付小宁和胡星泉都望向了他。
他好像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想要什么，但他所表露出来的，既不像付小宁这样自在洒脱，不受拘束，也不同于胡星泉的随遇而安，万事皆宜，时至今日，胡星泉和付小宁忽然发现，他们从来没问过方意珩今后想要的是什么生活。
如果方意珩所追求的与他们不同，他们可能迟早会离散。而这个迟早，他们也说不定是什么时候，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两年，也许下个月，也许明天。
方意珩被他们注视着，却仍然没有开口说话。
他向来不是话多的人，可他总不会对他们两个也不说话。
看看他这样子，付小宁忽然有些心慌，忙问道：“你、你不会不想跟我们一起闯荡江湖了吧？”
胡星泉忽听付小宁这样一问，倒是一惊。
对呀，初时他们一起上路，只是因为方意珩恰好也要来藏京，大家一起搭伙上路，免于寂寞，当时如果付小宁他们不来藏京，那么是不是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分道扬镳了呢？
方意珩为何来京，他不说，别人也不会想去问他，因为只要看一眼他你就能知道，他这样的人，大多数时候他都不会回答你，他在想什么，他要做什么。
“所以意珩，你来京城是做什么呢？”胡星泉终于想起来问道。
付小宁也在期待他的答案。
于是方意珩也站了起来，却没有朝他们走近，而只是昂首道：“三月初三开恩科，我来京便是为了夺得武试魁首！我要在这庙堂之上，在敌我之间，实现自己的抱负，留下千古声名！”
原来他是来考武状元！
他想投身朝廷，大展宏图！
他之前可从来没有说过他有报效朝廷的想法，朝廷和江湖截然不同，却同样纷乱复杂，有时候互不干涉也无法干涉，简直像两个世界，朝廷命官和江湖儿女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了，可他们并不想和方意珩划分阵营。
可是……可是转念一想，男儿志在四方，这难道是一件坏事？
立志于天下，征战沙场，尽忠报国，护佑民生，这难道不值得称颂、赞叹？
人尽皆知、广为流传的英雄们，哪个又不是心比天高，哪个又没有远大的志向和抱负呢？
他们难道能不支持、鼓励这样的方意珩吗？
他们不能不支持，也无法不支持他。
因为他们是朋友。
既然是朋友，就不应该阻碍他奔向更高、更远的未来，是朋友，就不应该强求他放弃理想与抱负，留在这一片江湖之中。
一时间，胡星泉与付小宁，既很相信方意珩一定能够夺得武试魁首，又有些失意他能得魁首，因为如果方意珩留在京城，他们三人或许不久就要分开了。
付小宁与胡星泉，都是浮萍一样的飘零游子，他们的心不会停下，他们的脚便也不会停下，而方意珩则是一棵树，他一旦停下，便要将盘根交错的根系扎入地底，势必在土壤之中扎出一个属于他的深不可测的洞来。
付小宁压下心中莫名的失落，笑道：“没想到你有这样一番打算，也罢，无论你做什么，我们总是信任你，支持你的。无论你成了什么人，朝廷命官也好，江洋大盗也罢，我们总是朋友，此生不改。”
方意珩闻言，终于一笑，这一笑仿佛春风消解了寒冰，驱散了他脸上常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冷意。他朝他们走近几步，三人一同立在窗前，被新起的西风吹个满身。
方意珩心中却是热热的。
“嗨呀……”胡星泉捏着拳头往方意珩肩上锤了一个包头，半是责怪又半是自责地道：“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啊，三月初三就要考试，听说考武状元也是要考兵法策论的，文试都要考上整整一天呢！你看你这……跟我们一块儿整天鸡飞狗跳的，都没好好备考……”
方意珩立即还了他一个拳头，笑骂道：“你竟还知道我跟你们在一起的日子里满是鸡零狗碎啊？”
胡星泉讪讪一笑，道：“之前就别提了，我们又不知道。这儿白天太吵，咱们明天就去找家好点儿的客栈，让你清清静静的备考嘛……”
“这样也好。”付小宁说道：“明日一早我自去趟天封盟，趁早将我这事了结了。”
方意珩忽道：“可带来了庚帖凭证？”
付小宁道：“没有换庚帖，带了父母交换的定亲信物。”
“那便好。”方意珩点头。
胡星泉却好奇，问道：“是什么信物？”
付小宁从怀里摸出一个手绢小包，摊在手里，将手绢展开了，露出里面的一块红玛瑙镶金祥云锁来。
“我小时候一直以为这只是父母留给我的遗物，佩戴在身，不敢遗落。”
方意珩抱着手臂，淡淡地望着这在烛光下格外惹眼的红玛瑙镶金祥云锁，似乎是在用眼睛掂量它的份量，掂量一二，发觉不合他的眼缘，便哼笑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看它。
胡星泉倒是直接拿了起来，放在他的一双圆眼面前仔细观看，赞叹道：“好漂亮精巧的祥云锁啊！这红玛瑙你戴上一定好看极了。”
付小宁笑叹一声，道：“可不敢再戴了，自从知道这是定亲信物之后，我便将它取下，但又不敢损毁遗失，也只好一直带在身边。”
方意珩忽道：“这东西既然意义非凡，还是早些还回去的好，省得磕了碰了，夜长梦多。”
付小宁点头，又把东西拿手绢包了，揣回怀里。
胡星泉见了，小声喃喃着可惜。
许是夜深人乏，犯了困倦，屋里烛火跳了一跳，方意珩便紧跟着皱起眉来，两道剑眉直往眉弓下落，显出几分不耐与不悦来，他一转身，便自顾自走向床铺，背对着两人说道：“早些睡吧，明日都有事做。”
胡星泉听他下逐客令，也不好再和付小宁多说，只好龇着大白牙朝她笑笑，表示这也是他的意思，请付小宁回去。
女子总是心思细腻的，付小宁也不例外，她直觉刚才方意珩好像忽然不大高兴了，但她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方意珩都说要休息，她总不可能留在这里看他们两个大男人脱衣服，便只好走向窗边，打道回府。
“走门。”方意珩低沉的嗓音忽然响起。
“哦。”付小宁悻悻收回拉开窗户的手，转身朝屋门走去。
“关、窗。”方意珩又道，语气里好似已有了些不耐烦。
“哦……”付小宁无奈，又回身将窗户锁了，这才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