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大多数时候很安静，但他们三个人的生活并算不上安静。

主要是因为付小宁和胡星泉太喜欢“热闹”了。

白日里方意珩要读书，付小宁和胡星泉都会自觉收敛一些，收敛不住被方意珩瞪上两眼之后，他们便自觉轻手轻脚地出门去，去外面的街市上找乐子。

起初付小宁不常在家，小院里总会收到许多送来的茶点蜜饯，都是方意珩开门接收，他自然猜得到是谁送的，因此也没有同付小宁客气，收到了便拆开就着粗茶享用，或者说他们三个人本来就不用客气什么，反正最后也会是三个人一起分食的。

他在院子里苦读，付小宁和胡星泉整日在外面疯跑，几乎把藏京诚大街小巷都走了个遍，把各家酒楼饭馆都尝了遍鲜，每天换着花样儿给方意珩带吃食回来。

不过吃来吃去，他们三个竟然不约而同地钟爱一家望川楼。

日子眨眼而过，柳条抽了绿芽，墙头灰瓦上的青苔也绿得鲜明起来，天空阴沉的日子越来越少，放晴日子愈发多，这就快要到考武状元的日子了。

还剩两三日，付小宁和胡星泉商量好了，要带方意珩出门放松放松，消除他备考这段日子以来的疲乏，让他神清气爽上考场。

他们把前阵子去过的有趣的地方、好看的美景，抢手的美食都记下来，最后带方意珩一一亲自感受。

城内道路繁杂不好跑马，他们便带方意珩去城外纵马踏青，去山头道观祈福求签——不过也只能祈福了，毕竟叫方意珩磕头拜神，他站在一边是连弯一弯腰也不肯的，更别说求签，他会把塞在他手里的签筒子丢开，说他什么都不信不求，只信他自己。

付小宁和胡星泉拿他没办法，只好替他向神灵求一求，希望他武举平安、夺得魁首，两人写了祈福牌子，硬是捉着他的手往树上挂了去。

确实他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但好歹是付小宁和胡星泉的一番心意，他也不想拒绝。

下午他们在城里寻着好玩儿的地方四处逛，又给方意珩置办了一套新的文房四宝，入了夜夜市就开了，他们又在街上看灯，在河边听画舫的曲儿。

“我看你们不是想叫我放轻松，你们是想累死我才对。”方意珩跟着他们“东奔西走”了一天，总算是可以停下来了，哪怕是只能坐在河边桥柱子上，他也乐于终于不用再陪他们逛来逛去了。

付小宁站在他身边，在远远的街市灯影映照下面容不甚清晰，但仍然看得出有十分的娇俏温柔，“我们是想着，咱们既然是一起来的，总要和你一起看看藏京才不枉这一趟。”

否则他日你留在京城，而我们离开，以后就再少有和你一起游玩的机会了。

留一段同游的记忆也好。

江上画舫行远，又带走了一部分灯光，河边愈加昏暗下来，摇橹破水声和风吹柳枝声却更清晰。

付小宁慢慢将视线转到方意珩的背影上，他的脊背仍然如付小宁第一次见他那样，挺直得像一杆枪，好像永远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弯折。

也许他的一身皮肉下面，是寸寸傲骨吧，这身傲骨掩藏在他总是漫不经心的态度之下，使得他看似不会过分在意什么，不过有傲骨的方意珩，有取石杀人本事的方意珩，怎么可能甘心淡泊平凡，草草一生呢？

他这样的人，就该是心比天高的才对呀。

所以他会成为武状元的吧？

即使他没有，或许他也不会离开这里了。

就像胡星泉说的，男人不可以没有志向，方意珩志在功业，胡星泉志在行侠仗义，所以他们能理解对方，会毫无保留地支持对方。

而付小宁呢？

她问自己，她又有什么想法？

她早已决定要去体会一番世界之大，她是一只鸟，喜欢飞，喜欢纵横山水。

只是她有一桩心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有了一桩难言的心事。

胡星泉没发觉，方意珩没发觉，起初她自己也没发觉。

她太舍不得方意珩了。

不过她能说出口的，恐怕也只有舍不得三个字了。

方意珩闭着眼睛在听湖上画舫中歌女的曲儿，头微微扬着，唇角也微微扬着，似乎对歌女的歌声还算满意。

付小宁就这么站在他背后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连眨眼睛的次数都变少了，她知道自己对着他是什么说不出口的，有些东西如果说出口就会变了，可是眼睛不能说话，眼神是说不出、留不住的，它不会改变任何东西，所以她的眼睛在夜色里满溢着不舍。

胡星泉惯常不讲究，大喇喇一屁股坐在岸边，像个小孩子一样晃着悬空的双腿，笑着扭过头来和方意珩讲他前几天在酒楼听过的笑话，笑话还没讲完，他自己先乐得前仰后合，瞧着像要摔下水去。

他的笑容和笑声太有感染力，比他讲的笑话还要令人感到开心，方意珩跟着他笑，付小宁听见方意珩笑出声，也不自觉跟着笑。

笑声穿过河水对岸，融进逐渐黑沉的夜色和越来越多亮起的烛光之中。

笑完，胡星泉拿手拢成喇叭状，朝着夜空大喊：“我的兄弟方意珩一定会高中的！”

有点儿幼稚——方意珩笑他。

但是难得幼稚。

于是他也喊：“说的不错，你真有眼光！”

湖上有不少船呢，付小宁可不想陪他们一起喊，于是她心里默默说了句：你一定会达成心愿的。

上游划来一艘小船，新的曲子，新的歌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方意珩眯着眼睛细听，月色如洗，照在方意珩脸上，像照着一个朦胧的梦。

这船从他们前头行过，桂楫兰桡，珠帘绣幔，幽香袭人，细雕红窗，一眼看去，便与其他游船颇为不同，仿佛满船写着“精致、有钱”几个大字。

胡星泉禁不住悄悄赞了一声：“好漂亮的船。”

话音刚落，那摇橹的小厮便停了桨，船就这么在他们不远处停下了来，歌声也停了。

船尾的垂帘被一只素手撩起，只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丫鬟站立一旁，替里面的人撩着帘子，接着才传来一阵踩在木板上的脚步声。

船上的人从里面走出来，目光精准地望向付小宁三人，淡淡一笑，略一点头，好一个文质彬彬的公子。

三个人却顿时都没了笑意。

付小宁心里直叹晦气。

怎么又是他？

“多日不见，几位安好。”韩从恩不失礼数地问候道。

方意珩仍然坐在石柱子上，不咸不淡地回道：“托韩公子的福，自然安好。”

“真是巧了。许久不见，还以为几位会离开藏京，之前我还觉得可惜，没想到今日又会再相见。”韩从恩笑道。

可惜吗？这人说的话听起来倒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

方意珩一勾嘴角，似笑非笑道：“韩公子说笑了，京城风华哪是一时半刻可以尽览，我们自然要在这里多待一些时候的。”

“那可真好。”韩公子悠悠展开折扇，在胸前慢慢扇着，似乎当真颇为愉快。

韩从恩道：“对了，方才无意间听到方少侠要考今年科举，韩某再次先预祝方少侠得成所愿，前程似锦。”

方意珩假笑道：“多谢。”

韩从恩朝方意珩微微一点头，似乎他们交谈已经结束，三人都以为他立刻就要回船里了，谁知他又看向付小宁，殷殷关切道：“上次小宁姑娘受了伤，不知完全恢复了没有？”

付小宁没想到他会与自己搭话，还是这种关心的话，故而一愣，不过她还是很快反应过来答了：“已经无碍，多谢挂心。”

韩从恩的视线在她受过伤的手臂上一扫而过，那手臂被布料掩盖着，自然是什么也看不着，于是他只好看回付小宁的脸，有点儿疑惑和懵懂的脸。

因为曾经有过节，所以那张脸上的表情，相当不解又防备的样子。

但在韩从恩看来，好看的脸做什么表情都是可爱的。

韩从恩就笑：“那韩某就放心了，告辞。”

说着他收扇回身，又有人替他撩开幔帘，韩从恩低头进船，恰好露出为他身旁撩着帘子的那人的脸，有些眼熟，却不是刚才那个丫鬟。

胡星泉道：“我怎么觉得那个姑娘瞧着眼熟啊。”

付小宁打趣道：“怎么，是你的哪个相好？”

“才不是呢！”胡星泉大声反驳道。

方意珩一眯眼，回想片刻，似乎在心中确认了什么，才道：“是春娇楼，碧云姑娘。”

“啊！对！”胡星泉一拍掌，恍然大悟，“就是碧云姑娘！我说怎么那么眼熟呢，你记性可真好。”

胡星泉兀自傻乐，付小宁却不高兴了，稍有不满道：“你怎么还记得她啊？就见过一面，你就对人家念念不忘了？”

方意珩起身，朝付小宁解释道：“我只是认人的记性好而已，我师父专门叫我练过的。”

“真的？”

“真的。”

付小宁得了解释，其实半点不满都没有了，只不过面上不肯罢休，还是半真半假地哼了一声，说道：“我才不信呢。”

方意珩摇摇头，笃定地一笑，边朝前走边说道：“你分明信了。”

付小宁笑笑，也没反驳，举步跟在他后头。

胡星泉见他们都走了，赶紧从地上起来，喊道：“哎，去哪儿？等等我呀！”

“去吃冷元子。”付小宁道。

“啊？现在就吃啊，那多冻牙齿啊……”胡星泉犹豫道。

“你不吃我俩吃。”方意珩刻意说。

“谁说我不吃啦！”以为他们要把自己撇下，胡星泉又慌忙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