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之后次日，方意珩进皇城大内参见天子。

宫里的人来接走方意珩，付小宁和胡星泉送了他一程，到皇城东门外便不能再送，两人站在东市长街上，目送方意珩在东门下马，一步步走进重门红墙之中。

这一日对于方意珩来讲无疑是他生命中与众不同的一天，这一天鸡鸣破晓，他便从榻上苏醒，或者说其实他昨夜并没有真正睡着过，他拿出了自己最好的、他自己最喜欢的一件衣裳，纯白绸缎银线绣云纹的一件交领长袍，是他难得的一件没有束袖的衣裳，因为袖子上也有绣纹，不能束，怕不小心勾坏了。

晨曦升起，他便已经将自己收拾妥当，站在院儿里。

等待。

他等这一天好像已经很久了，但还是觉得站在院子里等待的时光漫长。

灿烂日光越过高楼，翻过墙头，柔柔地落在方意珩仰望着日出的脸上。

付小宁推门而出，看见方意珩朝日出伸手，金色光芒落到他掌心里，同时把他的眼睛照亮，给他的眸子覆了一层金色的膜，让它们看起来眸色浅浅，像两颗清澈透明的水晶。

锦衣少年郎，打马过红墙。

付小宁的思绪忽然回转，从今晨的某一刻回到这一刻。

宫门正缓缓关上。

方意珩的一身白，彻底消失在朱门重锁之后。

付小宁终于感到失落。

“意珩终于如愿留在京城了。”胡星泉抱着剑倚在一边，似乎仍然高兴，道：“也许他出来之后，我们可以去最好的酒楼，为他庆贺，为我们饯行。”

付小宁回身问他：“你想离开这里了吗？”

胡星泉没说想，也没说不想，只是仰面呼了一口气，说：“藏京很好啊，真的很好，吃的好、喝的好、地方也好。不过我是游子，要做游人，意珩的梦想已经实现了，我离我的梦想呢，还差那么一点儿，我要做一个令恶人闻风丧胆的大大大大大侠，我不去江湖，怎么做大侠呢？”

“京城难道不是江湖？”付小宁又问。

胡星泉就笑，说道：“京城虽然人多繁华，可是天地在庙堂之上，对我们这样的江湖人来说，这里的天地太窄了。”

“可是江湖中最有名的帮派也在这里，比如天封盟、云中楼、玄机堂三大势力。”付小宁又道。

“是的，的确是这样。这里很好，我不是在说假话，可是这里的江湖不单是我们江湖人的江湖，想在这里施展拳脚，怎么离得开朝廷的干系呢？庙堂之高，我不懂，我只知道行侠者以武犯禁，而藏京是京城，大内是禁宫。虎豹藏深山，雄鹰飞草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归属，这不是适合我的地方。”他说。

付小宁为之一惊，甚至为之语塞。

因为这是她认识胡星泉以来，第二次听他讲这么符合他年纪的，认真的话。

他仍然笑着，那笑容和之前每一次与付小宁抢盒子里最后一块桂花糕时没什么不同，和他们三个一起走在街上时付小宁回头看到的笑容也分毫不差，而且他的眼神，仍然、依然、十分纯真。

他又说：“但是我的朋友选择留在这里，如果有一天他需要我，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他需要我，我都会为他赶来。”

付小宁再一次确认，胡星泉真的是一个很真诚而纯粹的人。

像一泓清澈的水，生在在哪个不知名的地方，在深山老林里独自流淌，就像从未被人发现一般的干净，一点儿人为的杂质都不掺着。

他的话像一道溪水从她的心头流过。

她想，也许胡星泉说的是对的，她起初不也没有打算一直留在藏京吗？

是什么使她动摇，而又如此不舍？

她回头看了一眼宫墙。

宫墙真的好高，比她见过的所有的墙都要高，似乎深深扎进地里，又平整地延伸着朝天而去。

她不禁想到，如果是自己的轻功，自己的极限，能一步、一瞬间就跨越宫墙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

还也许，她现在没有机会知道。

“你说得对。”付小宁忽然笑了，轻声说道：“或许我们该去城里最好的酒楼订上一个好位置。”

“我们？”胡星泉问。

这问题似曾相识。

付小宁转身，眼神莫名坚定，向他说道：“是的，我们。”

胡星泉忽然松一口气，道：“哎呀，刚才你那样问我，我还以为你不想走了呢。”

付小宁假意揍他一拳，被胡星泉迅疾躲开，这才笑道：“你怕自己一个人闯荡江湖？你怕我丢下你，就直说嘛，这有什么呢？”

“才不是呢！”胡星泉嚷嚷，“我可是要成为大侠的人，什么都不怕的。”

“好好好我知道了……”付小宁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你也敷衍我，你不信是不是？”胡星泉忿忿，鼓气道：“你和意珩敷衍我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日头越升越高，照亮了一整个藏京，东街洒满了金色的日光，两人并肩走着，离皇城的方向越来越远。

走到河边，胡星泉停下来买烧饼，付小宁跟着站在一边等，随意一瞥，看见不远处桥边站满了人。

“什么呀这么热闹……”胡星泉接过老板包好的烧饼，分了一个给付小宁，又拿手肘推推她，道：“咱们也去看看。”

“唔，好吧。”付小宁咬着烧饼，兴致缺缺地跟着往桥边走。

“哎！拿竿子拨过来了！”有人兴奋地叫道。

“天哪，还得是捞尸队，专干捞尸体这活儿，不然谁有这么大胆子啊！”有人说道。

“哎咦——真够恶心人的……”有人露出了嫌恶的神色，边拿袖子捂住口鼻，边那余光瞥向下面。

“人都该泡浮囊了……待会儿该多吓人呐。”又有人朝下指指点点。

付小宁和胡星泉停在桥边，齐齐低头望向桥下。

桥下岸边水边浮着一具女尸，漆黑的长发像疯长的水草一样随着水波的荡漾而在水中摇晃，捞尸队的人拿着竹竿将她拨到岸边，她身上水绿色的纱裙到了水浅的地方，贴在女尸背上，就像长了一块新鲜的苔藓。

捞尸队的人把她拖上岸，两人合力将女尸翻了过来。

桥上桥下“哕”声一片。

不少人拿着袖子捂住嘴转过身去干呕，还有人禁不住刺激，一弯腰就呕了出来。

女尸已经被泡肿了，浑身青紫又惨白。

付小宁看见那女尸，一瞬间真想把刚才吃进去的烧饼呕出来，可是她却硬生生忍住了，只是攥紧了手上剩下的烧饼，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看着。

她觉得这个肿得像发面馒头一样的尸体有点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忽然之间就让她心里一跳，有一种很让人不安的感觉。

胡星泉惊得掉了手里的烧饼，先叫出了她的名字。

“碧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