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亮，天海相接之处渐渐升起暖色的霞光，海风冷了一夜，终于得沾染金乌光芒，褪去了寒意。

书无晴从沙滩上起身，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

烛九阴呢？

昨晚刚打下来那么大一条烛九阴呢？怎么不见踪影？跑了？

“嘶……”书无晴刚走了一步，右手臂疼得像要掉下来一样，她抽空看了一眼，确认是骨头断了，血也早已自行止住，便不再管，忍痛专心搜罗起烛九阴来。

先不说它一个钟山山神怎么跑到这里吃人，单是昨夜那一遭，他们两个就算结下梁子了，要是烛九阴逃脱，跑到别处吃人休养生息，再找机会回来报仇，那也是大麻烦。

“石头那边。”姜野行忽然出声道。

说起姜野行，昨夜最后是他出手替书无晴挡了烛九阴一击，书无晴看见了那红色煞气，也好像早知道他还能运用煞气，而姜野行未必不知道书无晴也对他甚是防备。如此看来，其实两人都各怀心思，不给对方透底。不过今早他们却都默契的没有提起。

书无晴朝着一块大石下头走，抿着苍白的唇思量一息，还是说：“昨日多谢你。”

姜野行道：“不必谢我，你当知我不是为你。”

书无晴摇摇头，她谢不谢与他的本意没关系，故坚持道：“还是谢你。”

“随你。”

书无晴走近岸边一块大石，海浪打上来，浅浅没过大石的底，海浪退去，露出大石底下一条巴掌大的红色小蛇……或者该说是小龙？

书无晴凑近一看，那小东西盘成一圈，龙首蛇身，浑身赤红，眼睛竖长，身上还扎着一同缩小了的凤凰骨刃，遍体鳞伤，不是烛九阴又是谁？

“我几时将他弄出这么多伤痕来了？”书无晴一边回想，一边伸手把昏迷的烛九阴抱起来揣在怀里，“我虽刺了他头尾和七寸，也没弄掉他腹中背后那许多鳞片啊。”

“唉，这是什么事啊，以为打死了行凶的妖物便罢，未曾想伤了他还得救。”书无晴想想自己的法力后右手臂，深深叹了口气。

“哦~你没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么？”姜野行听她嘀嘀咕咕，一副觉得麻烦的样子，她心里觉得麻烦，他倒是觉得好笑。

书无晴走着走着，忽然顿住，停下来面无表情地吐了口血，擦干净后又继续走，好似没发生过一样回答他：“自然听过，可他本是钟山山神，为何堕落为妖来此吃人，其中必有情由，我总得弄清楚，万一他是遭遇了什么难处……”

“呵。”姜野行不屑地哼笑一声，“你便又要多管闲事。”

书无晴被他打断，话音一转，笑道：“多一个也不多，反正这不是已经有一个赖上我了么。”

“……”

话说书无晴揣了烛九阴回去，正遇到小泉他们一家，他们一家知道书无晴昨夜去捉妖精，又看见书无晴断了的右手臂，着急忙慌地将她带回家去，又请了村里的大夫来给她看伤。

两夫妻听她说吃人作乱的妖精已经被她收了，又是钦佩又是感激，帮她付了看伤的银钱，又开灶热锅给她煮饭炒菜，实是好一番的感谢不提。

只有小泉守在她身边，看着她被咬烂了的皮肉和断了的骨头被纱布细细包裹，很小心地问她：“姐姐，是不是很疼？”

好像放轻了语气就会少些疼痛一般。

书无晴笑弯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温和笑意，她说：“是很疼的呀，但是想到以后小泉不会再被妖精抓走，姐姐就开心得不疼啦。”

小泉眼圈一红，想开口说什么，又生生忍住，最后非常小心的避开她的伤口抱了她一下，带着哭腔说：“姐姐，谢谢你。”

来自小泉的真挚和温暖也令书无晴心中触动，她抬起左手也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说：“不用为我伤心，有什么样的能力就有什么样的责任，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事。”

话音刚落，就听脑海中一道低沉嗓音冷声道：“惺惺作态。”

书无晴已对姜野行的嘲讽习以为常，心思一动，反而又弯唇笑起来，对小泉说：“小泉，其实还有位哥哥也帮了忙捉妖的，只是他先走了，你要不要顺便谢一谢他呀？”

小泉懵懵懂懂的，也不疑有他，乖乖说道：“那小泉也谢谢哥哥，哥哥和姐姐都是大大大大好人！”

“小泉真乖。”

书无晴悄悄用意念对姜野行说：“妖王大人，他在感谢你呢。”

姜野行轻哼一声，不予理睬。

不过感觉好怪……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谢谢。

书无晴没在小泉家久留，毕竟烛九阴还在她怀里揣着呢。她离开前向小泉家要了一个背篓，小泉娘二话不说，找了个编得最好看最结实的出来，小巧可爱，听说是小泉幼时背他赶集用的，上面还挂着一串小铃铛，一晃就叮铃铃的响。

书无晴道过谢便告辞，她准备离开这个渔村。

她回到庙里，先把烛九阴身体里的骨刃收了回来，又给他上了些愈伤止血的草药，药还是问那个给她裹伤的大夫要的。

烛九阴的伤非同小可，不是村里寻常大夫和草药可以医治，只能边走边想办法了。

把烛九阴和没吃完的鸡蛋鱼干一起装进背篓里，书无晴向南出发。

向南走了一日，瞧见一个热闹镇子，镇外牌楼上书“青山镇”三个字。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倒是个不错的名字。

书无晴展颜一笑，走了进去。

她进了镇子，略略观瞧，见房屋整齐，道路宽广，车马不停，行人往来络绎不绝，街边小贩叫卖不断，比起朔北风雪之中的安静萧条，这里简直热闹极了。

书无晴却没有多耽搁，她思量着眼下的状况，自己需要银钱生活，烛九阴和她又都需要治伤，便挨着街市的药铺子问过去，好言相求，希望能留在药铺子里打杂抓药，讨个生活。

幸得她稍通医理，又识得不少草药，遇上个怜悯她一个女儿家行走在外孤苦无依的老郎中，留她在药铺子里给人抓药，一个月一两银钱。

老郎中心善，知道书无晴手上有伤，也多加关照，经常以试药为名赠她些愈伤药品，虽算不得名贵，但好歹是一片心意，书无晴多次拒绝无果，最后也就收下了，不过多是用在昏迷的烛九阴身上，这家伙伤得比她重多了。

老郎中看病不问贵贱，一视同仁，遇见实在穷苦的，赊药、赠药也是有的。她有时候望着老郎中细心诊治病人的模样，心里总会想：但愿世上无疾苦，宁愿架上药生尘，说的大概就是老郎中这样的人吧。

就这样，书无晴白天在药铺子里抓药，晚上打坐吸纳灵气给烛九阴治伤，过了大概小半个月，烛九阴总算是好转了些。

烛九阴醒来以后看见她，戒备非常，立起身子睁着竖瞳瞪她，语气不善道：“你是谁？为何伤了我又救我？”

传闻烛九阴真身长逾千里，视为昼，瞑为夜，呼为夏，吹为冬，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真是好生威风的上古神兽！

——可是如今的烛九阴伤痕累累不说，体型便如小蛇一般，实在威风不起来，看着倒有点……可爱？

书无晴忍住笑意，又退了一步表示自己并无恶意，好言解释道：“山神莫恼，我乃东越星移宫藏月上神的弟子书无晴，无意冒犯，只是有些疑惑，需要向山神问个清楚。”

烛九阴竖瞳一闪，似乎想到什么，说：“你是藏月的弟子，是他叫你来捉我？”

这跟师父又有什么关系？书无晴赶紧否认，说：“遇到山神实属意外，只是想问山神，为何满身妖气，在那渔村吃人？山神难道不知，吃人修炼或是疗伤乃是邪魔歪道所为，于山神而言不过徒增业障？”

不提还好，烛九阴顶多浑身戒备，倒不像是要伤人的样子，可一提这事，烛九阴便炸起浑身鳞片，竖瞳圆睁，似被人拿捏七寸一般，有暴怒之象。

“你道我因何吃人？”

他声音忽然冷到极处，又压抑着怒到极处，愤声道：“我本钟山神，千万年驻守钟山，照拂钟山一带生灵，与人无怨，谁知五月前我往东海与龙王贺寿，因醉酒一月不归，回到钟山发现半座山都被山脚下凡人烧毁！又猎杀半数飞禽走兽！它们皆已生了灵识，山上每日回荡它们死前的惨叫。我因恨那些凡人烧杀我钟山草木生灵，便现身烧毁那凡人村庄，以报此仇。”

“神仙妄杀凡人可是大忌。”

书无晴正听烛九阴愤懑讲述，忽听脑海中传来姜野行不冷不热的声音，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宛如刚睡醒的低语：“他如今情境倒却有出处，你猜对了，那么无晴仙上，你要如何？”

烛九阴吐露遭遇，说到恨时眼眶充血，好似又回到那焦黑的萦绕着被烈火烧灼而惨叫的土地一般，根本没有注意到书无晴垂下的复杂眼神。

“听他讲完。”书无晴悄悄回答姜野行，“世事复杂无常，对错不是你我可以妄下论断，也不是我想如何就如何的。”

“是吗？”姜野行像听到什么有趣的话，饶有兴趣地笑出声，“那我倒要看看，你是会杀了他，还是放了他。”

书无晴不答话，又抬眼看向烛九阴，原本一个威风凛凛、善良平和的钟山神，此刻愤怒又伤心，暴躁又还可怜。

烛九阴继续说：“……天庭知我在下界杀人，派白将来收服我，判我被镇压地下千年之刑，我不肯受罚，要为钟山死去生灵上天庭讨个说法，因此忤逆旨意，闹了青霄殿，触怒天帝。天帝震怒，下旨以真火烧钟山，从此后钟山为焦土，草木不得生，生灵不得入，沦为地狱景象……”

他说到此处，眼中竟有泪意，只怕再回想一刻都要落下泪来，言语之间的怒火愤懑都化作了悔恨悲哀。

书无晴最怕看人家掉眼泪，于是赶紧追问道：“那你如何到了长洲，又带着一身伤呢？我是说，除了我造成的那些……”

烛九阴一叹气，又道：“我知钟山被毁，从天庭逃脱，天帝派白将前来追捕，将我重伤，我逃到渔村暂避，想到钟山便心绪难平，恼恨凡人，故此吃人。”

他说完，又气又恨，长叹一声，仍是放不下，顷刻便有泪珠从眼中坠落，他好歹是活了万年的神仙，不愿意在小辈面前落了面子，便转过身背对着书无晴……继续掉眼泪去了。

可是转过去还是看得到你哭啊。

姜野行轻笑一声。

听完来龙去脉的书无晴心中酸涩，没有搭理姜野行，反而垂下眼睫沉思起来。

“山神，可知为何凡人私自烧山猎兽？”书无晴开口问道。

烛九阴说道：“因凡人要开荒种田，砍钟山树木，它们皆是生灵，我不肯退让，便遭此难。”

书无晴一愣，没想到竟是为此，一个小小的开头，最后却变成这样大的祸事来，真是令人唏嘘痛心。

她很想安慰一下烛九阴，但看他还在啪嗒啪嗒掉眼泪，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半天也没想出话来，最后只得说一句：“世间因果……山神，顺其自然吧。”

烛九阴还没回答，她脑海里又是一阵轻轻浅浅的笑声，含着暧昧不清的笑意，好似已从这样一句干巴巴的话里看出了什么心思而感到满意。

“看来你要放他。”他说。

杀孽已造，钟山也毁。书无晴默默叹气，各自业果已成，她只是无意横插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