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煌背手立在窗前，看着城东浮动不定的灯火，心口犹如点了一堆大柴火，烧得五脏六腑疼痛难当。
这些日子，刑律司断案厅在压力之下顶下了大螭案这口黑锅，案情查到现在毫无头绪。
本来夏笼馆血案案情清晰明了，是一个立功挽救的好机会，但是总捕头金觉带了一大帮牙门老手和作案人在斜街乒乒砰砰打了一上午，被作案人从上街口杀到下街口。去的牙门捕快中死了五个老捕快，七个新捕快，受伤的人数多达二十三人。
整个牙门的吏员减了七成，断案厅等于成了摆设。
那个天杀的作案人在拘捕过程中还顺手杀了不少百姓，捣毁了斜街所有的住房和店铺，这些损失报上云梦九司，正在和刑律司争权的红豆司和拓边司必然死死拿捏住不放。
再加上大螭案悬而未破，宗门世家怨声载道，刑律司声名一落千丈，再无可能有人出任知州。
刑律司的人能不能成为知州，唐煌一点都不关心，但是他知道跟在司长身边的高官们必然会想办法诿过于他，以求自保。而司长必然会迁怒于他，以泄私愤。
就像刚才他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金觉头上一样。
他在交州不过半年，怕是要灰溜溜被打回原籍，从此在官场上永不录用。
到了晚上，唐煌冷静下来想一想，发现自己正变成了少年时代最痛恨的模样，一个除了官位什么都不管的腐臭官僚。昔日书院先生的教诲，他都记不起来了。
“厅长大人，哟……”金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唐煌猛然回过头来，只见金觉正双眼发直地看着自己房间内倒塌的书桌，和散落一地的卷宗。
“下官帮大人收拾一下。”金觉连忙殷勤地说。
“罢了，由它们去吧。”唐煌摆了摆手，语气柔和，“半个月之后，这些东西也不归我打理了。”
半个月之后，刑律司司长和随行高官们就会回到交州，到时候这件案子大白天下，唐煌身为断案厅厅长，缉捕不利，千夫所指，只能卷铺盖走人了。
“厅长大人……”金觉奇怪地望着唐煌，唐煌此刻的情绪和下午时分完全不一样了。
“金捕头，我来交州随行没带半个得力手下，裸身上任，全靠你前后打点，任上半年，没什么建树，倒惹了一身是非。此地非我久留之地，等到司长回来，我会担下所有，辞职走人。希望你莫要因为今日之事灰心丧气，定要帮牙门的兄弟们报了这血海深仇。”
唐煌闭眼长叹一声，哑声说道。
“厅长大人！”金觉的声音里破天荒地流露出世故老练之外的情绪。
“不必劝我，我意已决。”唐煌闭上眼睛。
“下官在这里向厅长大人道喜了。”金觉的嗓子忽然哑了。
“道喜？”唐煌睁开眼睛，奇怪地望着金觉，开始胡思乱想：莫非金捕头也是个看破世情的高人，知道我离职辞官，正是全了自身的名节，离了是非的漩涡，比在官场浮沉，醉生梦死要活得更加逍遥自在。
“厅长大人，听我细细说来，今日你对我严加训斥之后，下官知耻而后勇，将月下阁主的悬红一事，告知了正在斜街暂住的修罗。”金觉一边说一边小步凑到唐煌面前。
“哦？那个和李玉蟾打得有来有回的修罗？”唐煌的精神一振，“你想要把这份悬红让出来给他？”
“唉，惭愧。这份悬红我本不配有，只是我财迷心窍想要和兄弟们赚一笔外快，却没想到罗强竟然是隐藏的江洋大盗，如今成了千人斩之魔，我们根本不是对手。”金觉红着脸说。
“你说动修罗去对付他倒也是个法子，但是此人能斗得过千人斩魔头吗？罗浮之虎去的话，我还有一点点信心。”唐煌此刻的心情七上八下。
“所以下官才要恭喜厅长大人，您真是福星高照，官运亨通，那个修罗今夜就遇到了那魔头，一顿拳脚，把它活活踹死，如今罗强的尸体已经被下官运回了牙门收殓。而他的蛊卵想必明日就到猎金局。”金觉说到这里眉毛已经快要飞出额头。
“修罗此人真乃我之福将也！”唐煌大喜过望，用力一掌拍在窗台上，“快，带我去牙门看一看。”
“兄弟们也都在看，我这就让他们清场。”金觉连忙说。
“千万不要，我正好顺便看看他们的伤势，慰问一下。”唐煌摆了摆手。
“厅长大人体恤属下，下官感同身受。”金觉躬身道。
“莫要拍马，快快带路。”唐煌喜滋滋地拍了一下金觉的肩膀。金觉点头哈腰，头前引路，带着他来到了侧厅牙门入口。
牙门内几十个捕快正围着一卷草席指手画脚。这里面至少三分之二的捕快都打着绷带，绑着木条，涂着金疮药。
唐煌一进门，金觉就扯开嗓子：“兄弟们，厅长大人来看大家了。”
听到这一嗓子，几十个捕快连忙分成两队站立，朝着唐煌一起鞠躬。
“兄弟们别跟我客气，我只管金觉，管不到你们，你们要奉承，就找他去。”唐煌笑着朝众人拱了拱手。众人都笑了起来，气氛变得轻松了一些。
金觉来到唐煌侧面，一个个指着牙门捕快向唐煌介绍。唐煌用心地听着，令他感到惊奇的是，捕快之中五宗门和六世家的外围弟子真不少，占了三成。
“捕快也是宗门世家外姓弟子的进身之阶，兄弟们在宗门和世家内部捞不到油水，只能在九司之中凭本事挣命。这些兄弟在宗门内被宗族看轻排挤，在宗门外却又被武馆和平民敌视，日子过得甚是艰难。”金觉叹息着说。
“天下都是如此，如之奈何。”唐煌想到自己的身世，也是长叹一声。
金觉将唐煌领到罗强尸体前。唐煌蹲下身，仔细检查着罗强身上的致命伤。他在报请断案厅官职之前，曾经在地方官府的刑律司仵作局任过职，本身又是世家出身，对于尸检颇有钻研。
“嘶~~~~~”他一见之下，立刻猛吸一口气，连连摇头。众人齐刷刷地望向他。
“好厉害的腿！”唐煌额头上渗出细汗，身子却凉飕飕得难受，“如果不是这几个鞋印子，依照罗强身上骨骼断裂程度和肌肤瘀伤，我恐怕会以为这是飞锤，或者大头棒所伤。”
“长官所言甚是，我们几个刚才也是这么讨论的。”一个捕快兴奋地接口道。
“兵蛹的身体经过蛊卵之上虫神暗力的强化，气劲贯达全身，坚固程度堪比木石，这几脚并非踹在同一个地方，而是各处都有，这就是一脚破防。如果不是本身的硬功登峰造极，那就是他对于内力的运用出神入化，可以把全身气劲凝于一点，破开兵蛹的护体气劲，直达要害。”
金觉凑到唐煌的身边，神色敬畏地分析着。
唐煌伸手摸索罗强尸身，当他摸到腹部的脚印时，他摇了摇头：“不要太小看千人斩魔头。他本身也是内功高手，在受到攻击时，也会把全身气劲凝为一处，挡下敌人的气劲钻击。你们看这腹部的一击，就没有破防。”
他撩开罗强尸体的衣衫，让所有人看了一眼他的腹部。他衣服上的脚印子虽然印得深，但是肌肤没有淤青。
“那这是怎么回事？”其他捕快都纳闷地问。金觉知趣地闭上嘴，静静等着唐煌的解释。
唐煌笑着看了金觉一眼：“修罗这几脚太快了，罗强只来得及凝力防下第一脚，剩下的几脚他来不及运力防御，更来不及闪避。他怕是在修罗手下没走过一招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