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当晚就在下榻客栈内的小楼粗摆了几盘小菜。
主菜是一盆酸汤黄牛肉,味道颇为鲜美。
碧桃酒入口甜却后劲足,易真怕大熊酒醉后不可收拾,连哄带劝。
好在大熊虽然身材壮硕,酒量却聊胜于无,三杯之后就酣然欲睡了。
殷琪因多日旅途奔波劳累,喝了十几杯也渐露醉意,絮絮述说自己江南老家的父母亲眷陈年旧事;
渐次谈到让易真“节哀顺变”,不可拘泥于过往云云;
李颀全程在侧含笑旁观。
易真只好伙同伙计送殷琪与大熊就寝。
整晚手忙脚乱又怕李颀见笑,安顿好二人之后,才回席踏踏实实地吃上两口菜。
抬头见小楼外星稀月明,回想白日拜祭父母,坟塚荒烟蔓草。
对李颀道:“李兄,以前我常和李叔叔说我喜欢王维的诗,尤其是那句——萋萋芳草春绿,落落长松夏寒。牛羊自归村巷,童稚不识衣冠。
今日我也勉强担得上“童稚不识衣冠”。“
接着苦笑:”今日见我家老宅废墟上一树桃花灼灼,却是应了岑参“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了。”
李颀最头疼的就是听人背诗,只好劝道:“喝酒,喝酒。”
只觉得碧桃酒回味甘甜、酒香醇厚,易真背了几句诗后也不再出声,自己乐得对月痛饮美酒。
本以为易真也很快就会醉倒,没想到几十杯之后易真坐姿笔直,手不抖、脸不红,看不出任何醉意。
等到酒坛见底自己本来也要离席就寝,突然看到易真抬头紧盯着自己缓缓道:“其实我是记得的。”
李颀本已离座,听到易真开口又返回座位纳罕问:“你记得什么?”
易真一双眼睛中仿佛集聚无数星光:“记得我父母去世那日的事。”
李颀这才发现易真不知何时已经醉了,听他要向自己倾吐身世秘辛,只觉得趁人酒醉听人吐露肺腑颇为不妥。
就抬手扶住易真胳膊说:“我们明日再谈吧,酒坛也空了,莫不如早日就寝,明日赶早启程。”
没想到易真轻轻翻手就要扣住李颀脉门,李颀只见易真出手甚慢,以为他酒醉之后甚好抵挡,不以为意。
结果易真出手看着慢却是招中有招,李颀感觉眼前一阵眼花缭乱的古怪招式,好在反应尚快,不然已经被易真制住脉门。
连忙连带座位远离易真好几步。
想起易真的招式与之前大熊出手一个路数,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心下暗叹“惭愧!惭愧!刚吃过亏还不长记性。”
只好无奈对易真说:“你且说,莫动手。”
易真迷茫地看看李颀又看看酒杯,似乎不知李颀何意。
就在李颀耐心告罄准备再次起身的时候,易真接着说:“那日管家的儿子宋遇偷偷带我去河边游玩,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们进了前院没有一个人,没有任何声音,只闻到又腥又甜的味道。
我们又走到后院只见满地的血和尸首。
宋遇拉着我要往外跑,我看到亮光一闪宋遇的头就掉在了我的面前,眼睛还睁着。
——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兵器的闪光,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颀看易真的头低了下去,劝道:“我们且回房吧。”
易真又抬起头:“但我看见了那只手,手腕上有三条蓝色的疤。
如若再让我看见,我必认得这三条疤。……”
李颀见易真身子不再绷得笔直,便试探着揽起易真肩膀往客房带。
这回易真没有反抗,只是转头对李颀说:“可我父母哥哥的模样越来越模糊了。
他们都道我博闻强记,为何那一天我什么都不记得,现在也要忘了父母兄长呢?”
李颀不知如何回答。
想起之前师父李云峰对自己和李维感叹易真身世,自己只做故事听听。
今天听到易真询问,才感觉字字血泪。
李颀扶易真回房,听到客栈打更的梆子响,心道:竟然已经子时了。
没想到刚躺到床上的易真牙关紧咬,翻身坐了起来,李颀吓了一跳,心想莫不是这最后醉的是最能耍酒疯的?
出乎李颀意外,易真咬着牙调整坐姿为结跏趺坐,五心向天。
眼见得好像在忍耐极大的痛楚,慢慢有白烟丝丝缕缕从易真头上百会穴缭绕而出,之后眉头渐松却也是汗出如浆。
这几日李颀子时从未与易真共处过,现在才亲身体会到欧阳询所谓的易真内伤需要好生调养,不可多思、多虑、多劳、多伤的意思。
看他每日里也谈笑自若,李颀打死也想不到每夜子时易真要经历如此磨难。
过了多半个时辰易真渐渐松弛下来,睁开眼睛眼神已清亮如昔。
李颀知道不仅痛没了,估计这酒也解了,便想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赶紧回房。
没想到刚回身就听到易真在身后说:“我今日告知你当时我看到的,是因为我一直后悔没有早日告诉李叔叔。
若他遇到当年潜入我家之人,辨识疤痕后多少会有所防范。
我一直觉得自己记忆恍惚,未必记得真切,所以当年犹豫着没有告诉李叔叔。
就只怕,反而因为这个让李叔叔和你师兄误入险境。
我们此次江南之行也不知会否遭遇艰难险阻。
从今日起,我记起什么必然告知你,只盼早日找到李叔叔行踪。”
李颀没有回头,道:“好。”
抬脚走出屋外,出屋后替易真掩上房门。
转身正看到圆月一轮悬在当空,月光明澈、四野无声。
李颀叹口气,确定了两件事:一、易真的武功比自己所想要高得多;
二、就算这四人组合让人不甚耐烦,他也不会再离开,单独寻访师父行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