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易真答言,鲁景言笑意满溢:“易兄弟,苏轼乌台诗案时在御史台狱中,曾赠诗苏辙——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
幼时先生教我这诗我非常喜欢,我与兄长亦份外亲近,心下常将我二人与苏氏兄弟相比。
成人后才知晓父亲对我与兄长样样不同,兄长有错必遭父亲狠狠责罚,我如犯错他反而诸般回护。
绍兴府人皆传父亲对我过于宠溺,我还曾沾沾自喜。
之后才慢慢发觉,父亲对我是外宽内忌,对兄长才真是舐犊情深。
初始我还以为乃因我为歌姬之子、身份低微,但父亲在外待我的言行作派分明是侈纵无度、宠荣有加,无分毫看轻之意。
直到我查明身世,方知这一切缘由。
我那叫了二十余年的大哥,我不信他不知其中端倪,如今莫说与我世世为兄弟了,今生的兄弟恐怕亦做不成了;
我那朱寺庵翁大哥连同我结拜都是他人授意安排;
我那朝城中的皇兄皇弟又岂肯认我这这歌姬之子;
真兄弟做不成,假兄弟没得做,我虽与易兄、李兄萍水相逢,但至少二位未曾欺我、瞒我、诳我、骗我而是真心待我,算来只剩二位能称得上兄弟了。
我如绝命之时赠诗托付,两位可不要推脱啊。”
易真见鲁景言笑容满面,眼底却尽是悲凉,句句颓丧还挟带谶语哀音,心中不忍,问道:“景言,刘铎教主可曾带话与你。”
鲁景言挑眉:“连这你也知晓?”回身靠在坐垫上支颐道:“刘教主说,本欲安排我与陛下见面,但得知圣上正忙着太子册封一事,需待迟些再说,让我稍安勿躁。”
易真心道:这分明是刘铎以太子册封刺激鲁景言,不知又在图谋什么。
鲁景言接着道:“我们此次前往隐潭溪,依华盖二老之意欲水陆并进,二老说还想查探沿江是否有二人藏匿、栖身之处。
从曹娥江入隐潭溪乃溯源而上,因此须提早走方能与我们同时抵达,水陆两路约在章镇会合。”
易真听鲁景言说喜欢苏轼,便尽出天师洞绝学,将在青城与师兄弟整日辩诘吟哦的《东坡七集》、《东坡易传》、《东坡乐府》侃侃道来。
鲁景言明知易真在不露痕迹地安慰自己,但听他所言苏子瞻的诗文著述,委实有一些自己未曾涉猎,论述亦师心独见,锋颖精密,谈兴渐起,眉目也舒展开来。
只有李颀在侧听二人大掉书袋、苦不堪言,心中默默想念起大熊来。
车内谈得热闹,行不许久车骑停了下来。
三人下车发现车外已天光大开,这章镇镇南乃曹娥江与隐潭溪交汇之处,隐潭溪素以水绿,石奇,林秀,潭深,桥美而名闻遐迩,从上虞白龙潭至岭南覆厄乡最终汇入滔滔曹娥江,时而湍急,时而舒缓,沿溪潭水色色不同,水姿多变,风采万千。
鲁景言虽久居绍兴,也是第一次来隐潭溪,方才车上刚议论过东坡居士,此时携易真观赏风景心情大好,道:“此地虽无《赤壁赋》中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但林霏初开、日影徘徊,潋滟旖旎、色彩斑斓,亦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易真微笑。
李颀一听,之乎者也已轮番登场,避之唯恐不及,快步寻到翁安清长舒一口气:“回程我还是与翁大哥骑马吧。”左右看看道:“嵩山派华盖二老呢?”
翁安清与陈寅生聚在一处正在头疼,向李颀诉苦道:“我们也在奇怪,按时辰他们水路应早已到此相候,可现在人、船俱不见踪影。
我刚派人查探过,这章镇镇南处的隐潭溪溪面较宽、形如玉带,远隔数里即可望见船影,可现在踪迹全无。”
李颀叹气道:“那还等什么,赶紧禀告二公子吧。”
陈寅生迟疑道:“多日未见二公子这般开心了,不好打断。”
李颀道:“我倒是早想打断了,我去。”
鲁景言听完李颀、翁安清和陈寅生言语,转头问易真:“你如何看?”
易真沉吟道:“那华盖二老行事务求高绝,有进无退、有动无止,当初向你提议水陆并进,有可能就别有打算,可能根本就未想等我们一同前往,欲先到先得,一洗之前比武败北之耻。”
翁安清道:“他们明知素帔比老残更加难敌,连老残之招尚未全破,无我等相助他们就不怕吃了亏?”
鲁景言道:“如果吃亏于女子,那华盖二老就更不想让旁人看见了。他们应是笃定我们只会比他们慢上一步,如有性命之忧,我们还是赶得及相救的。”
易真皱眉道:“二公子,那华盖二老哪有如此精细盘算,他们不仅冥顽不灵,还全无城府,都是将活龙打做死蛇弄的人物,我猜他们是宁愿战死,也不愿我等相帮的。
恐怕我们要加紧赶路了,我怕迟则生变。”
众人对易真之言将信将疑,但也纷纷督促车马快马加鞭,往隐潭溪上游而去。
一路眼见得越走越狭,车辆辎重已无法通过,易真与鲁景言和李颀干脆弃车乘马,继续往上游飞驰,沿路并未见到一个人影。
这隐潭溪两岸皆是巉岩危崖,并不适合人居,一路上莫说房舍,连茅屋也未见到一间,溪潭两壁好似也无处容人。
再行数里前方突然溪流宛转,绕山而出,众人转过山崖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古桥状如波浪横亘眼前,桥的对面倒是有间不小的庵堂,陈寅生正欲引马上桥,被易真从后一把拉住。
易真小声说:“快快后退。”
引领众人又退回到山崖之后。
翁安清问:“易兄弟,发生何事?”
易真道:“两件事,其一,那桥前布置了奇门阵法你们可瞧见?那些好似随意摆就的可不是普通的石头,入阵之后如误闯死门非死即伤。”
李颀倒是不担心:“哎,我在青城山就听过苏晨门主和你探讨奇门阵法,我们大家跟随你自然可破此阵。”
易真皱眉道:“关键是,这第二件事,这里原先布置好的奇门阵法已经被人破过了,破阵之人在破阵之后另摆了一个新的阵法,只因列阵之时行事仓促,现在还约略能看出原来阵法的痕迹。
这阵法我和李兄是曾经见识过的,那就是在洛阳的明教总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