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马寺到百兽岛,从曹娥江到隐潭溪,无论是出入明教两个总舵,还是周旋于绍兴节度使府,一路行来李颀从未见过易真如此情形,心中不禁焦灼万分。
李颀正要俯身扶起易真,却见贺简伟突然弃了贺文芳的尸身,起身站定笑了起来。
说是笑,可贺简伟面上泪痕狼藉、笑容惨恻,再加上笑声凄厉,倒更似冤魂夜哭。
殿上之人无论是华山派弟子还是王程史宗三宗弟子,一时也好似都被贺简伟这离奇的笑声魇住,殿上顿时鸦雀无声。
卢昂依旧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丝毫不为殿上情状所动;
刘奇倒是收敛了几分嚣张鄙薄的神情,皱眉看着贺简伟;
石抱忠则看都不看贺简伟,转头唤来了几名门下弟子,在耳边细细吩咐了不知什么事情。
贺简伟笑了一阵,声音渐哑,终于笑容萧索、意兴阑珊。
然后转过头唤来大弟子潘彦,语气温和道:“为师无德无才,虚掌这华山掌门之位二十几年,今日方知往日种种、今是而昨非。
我现在就将这掌门之位传与你,望你千万莫重蹈为师的覆辙。”
潘彦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下磕头,一边连声推拒,一边泪如雨下。
潘彦身后华山派弟子也全数跪下,一时间哭声四起。
李颀正待劝上一劝,发现贺简伟已向自己转过身来:“老夫让两位少侠趟入华山派这摊浑水,实在抱歉了。”
然后霍然转身,用尽平生气力大喊:“望我华山派门众牢记今日云台之耻!”
喊毕轰然倒地。
李颀和潘彦以及华山派弟子急忙上前查看,发现贺简伟不知何时已将随身佩剑捏得寸寸断裂,虚拢在袖口中。
待交代完后事后猝然发力,以浑身内力驱动全部断剑,每一段都钉在自己要害穴位上,瞬间气绝。
潘彦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颓然跪倒在贺简伟和贺文芳尸身旁,王程史宗弟子纷纷窃窃私语,华山派弟子则哀嚎一片。
却听殿上执笔弟子朗声道:“华山派掌门贺简伟自知无颜面对江湖宗派,自戕身亡。”
李颀只觉得心中怒气翻涌,也不答言,挺剑直取那执笔弟子,从斜刺里轻飘飘插进一道身影,却是程宗掌教石抱忠。
李颀只觉得手中湛卢被一柄剑拦住,原来这石抱忠所使兵器也是剑。
方才贺简伟父子先后自绝的惨状历历在目,贺简伟的临终呐喊一遍遍回荡在耳旁。
李颀也不管自己现在身处何时何地,对战的又是何人,只想将心中怒火借由这湛卢剑泼洒出去。
却没曾想石抱忠手中之剑别有玄机,原来这看似平平的佩剑却不知装了什么机关,竟然能伸缩自如。
因这剑的长短变化莫测,导致石抱忠所使剑招李颀无从预判。
石抱忠之剑与刘奇之拳异曲同工,石抱忠简直就是将他这一柄剑当做十八般兵器一般使唤,劈砍戳刺削挑剁扫,李颀根本占不到半分便宜。
正当战况胶着之际,李颀突然听到身后易真出声:“卢掌门,既然华山派已经以父子两条命给了贵派说法,我看就不用再战了罢。”
只听上首卢昂清了清嗓子,悠然道:“二弟,教训小辈点到即止吧。”
石抱忠倒是从谏如流,立刻跳出战圈,施施然落座。
李颀不管不顾,还要挺剑上前,易真在后大声道:“李颀!”
李颀牙都要咬碎了,生生止住剑招,回头看易真浑身是血,也不知道是贺文芳身上的,亦或是贺简伟身上的。
面上一片奇异的红晕,肃然看着自己。
李颀闭闭眼,退回到易真身旁。
易真定定看着卢昂:“我和李兄想为贺掌门父子收敛尸身,不知卢掌门能否允准?”
刘奇出声:“人既已死了,我们要他们尸首何用?”
卢昂横了刘奇一眼,刘奇悻悻然收声。
石抱忠在座上满面堆笑道:“少侠所请大哥自无异议,可他父子命丧我云台,虽然我等皆知事出有因,但就怕死无对证,如若我们云台派被江湖人士诬蔑逼死他父子二人,实在就不好办了。”
易真并不看石抱忠,直盯着卢昂道:“卢掌门的意思是……”
卢昂并不答言,喝了一口茶,瞥了瞥石抱忠。
石抱忠也不管易真正眼都不看自己,面不改色接着道:“如若易少侠和李少侠在我派执笔弟子手书上签字,做个见证,那就另当别论了。”
李颀又要持剑冲出去,易真一把拽住李颀在耳边说:“你我不是这三人任何一人的对手,我们就是战死在这,又能对华山派有何助益?
现在且不说洗不洗冤、报不报仇,我们先得将他父子的尸首送出云台吧!”
李颀咬牙:“那狗屁手书满纸胡言,这字如何签得?”
易真静静看着李颀:“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上首石抱忠咳嗽一声:“两位少侠可商量妥当?”
易真也不答言,大步走上前,在执笔弟子的手书上署了名。
李颀犹疑一下,也随着易真走到案前,执笔弟子之前差点儿被李颀一剑毙命,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没想到李颀看也不看他,飞快地在手书上签了字。
易真和李颀回到华山派弟子身旁,易真向上拱了拱手,一字一句道:“谢卢掌门允准,我们即刻送二人出云台,就此别过。”
卢昂看着易真和李颀,眼中意味不明。
石抱忠倒是殷殷起身下来相送,但还未走到近前,见李颀手握湛卢、青筋暴起,就收住脚步,面上笑容不坠:“那石某就代云台派送到这了。”
李颀经过那自称史宗受辱女子父母身旁,狠狠盯着二人,之前还打滚撒泼的夫妻二人不敢对上李颀目光,瑟缩后退了数步。
一行人身上血迹斑斑,个个胸怀激荡。
以潘彦为首的华山派弟子突遭巨变,无不脚步踉跄、神情萎靡,啜泣着勉强抬起贺简伟父子二人的尸身,紧随易真和李颀下了茱萸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