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一行人行到城中最高处,一座华贵殿堂依山而建,盘踞山巅俯瞰山下。
殿堂前建有各种馆舍,其中散养着虎豹熊罴珍禽异兽,竟然还人工建造了一个深池和小岛,那水獭行到此处兴奋地一跃而入水中嬉戏玩耍。
在这山巅耗费如此人力、物力修建的人造景观,原来是这水獭的家。
李颀已被人喂了解药醒转,对身处此地颇为费解,转身一摸佩剑已不见了踪影。
易真探看他脉象无碍就以眼神示警稍安勿躁,静待三人如何处置。
那驾舟老汉在殿前负手而立,依然悠悠吸着旱烟;
那少女也还似刚才一样上下打量易真,对李颀倒是兴趣缺缺;
那装成当地老乡之人入内通报,少顷陪一人从大殿内转了出来。
只见出殿之人年三十许、一身锦绣、俊美异常,身侧随行一只还未成年的金钱豹,一人一豹走路都毫无声息,身形若鬼。
连李颀都暗叹此生从未见过如此俊俏的男子,这人肤色苍白,容貌却有摄魂夺魄之感。
此人一出简直日月瞬间无光,虽是男子也当得起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名,只可惜眼神深冷与身旁幼豹一样毫无人气。
有人向这男子献上了李颀的湛卢剑,还有易真一直贴身收藏的仿制鱼肠剑。
这男子观赏两把宝剑的目光热烈贪婪,才隐隐有点儿人的气息。
李颀叹气,难怪师父临行前把湛卢剑留给自己,这名剑太过招摇,二人之前被捉至明教就多少与这湛卢有关,这回被掳至此处恐怕也是拜这宝剑所赐。
这男子赏鉴完湛卢又把玩易真的剑,忽然皱起眉头指示身边男子:“贾青,你问这两个人,这并非鱼肠剑,但仿制得如此逼真,锋刃亦能削铁如泥,是如何得来的?”
显然是不愿与易、李二人直接对话。
那被唤作贾青的男子得令后清清喉咙问:“欧阳岛主问你们这把小剑是如何得来的?”
李颀纳罕:我们又不聋,当面询问之言还需他人传递?这欧阳岛主怕不是有病?
易真施礼后回答:“这把剑是我临行时青城山师友所赠,是青城山建福宫宫主陈冠三亲自炼造的。”
李颀扭头看易真心想:你还真是有问必答,寻出脱身之计最为要紧,和这古怪之人费什么话?
那欧阳岛主点了点头,重复了一句:“青城山,未曾听说。”
看也不看易、李二人转头告诉贾青:“杀掉吧。”回身就要进殿。
李颀大惊:枉我刚才还心中赞他好看,这何止是有病,是失心疯了吧!一言不合就要杀人。
贾青和殿前老汉、女子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欧阳岛主的行事方式,转身就要退下。
易真突然扬声说:“我亦可炼制此剑。”
欧阳岛主转身折返,李颀察觉他除了看宝剑之时和此时,目光都是虚拢的毫无焦点。此时他瞳孔紧缩如猫,瞳仁竟然是蓝色的。
那岛主紧盯易真片刻,回头指示贾青:“问他,如何炼制?”
易真不等贾青转述,扬声道:“桃氏为剑。
身长五其茎长,重九锊,谓之上制,上士服之;
身长四其茎长,重七锊,谓之中制,中士服之;
身长三其茎长,重五锊,谓之下制,下士服之。”
欧阳岛主听了一半就失了耐心,勉强听完后微哂道:“无外乎《考工记》所述。”指示贾青:“杀掉!又欲进殿。”
没想到易真不为所动,继续背诵:“桃氏为刃。
金有六齐:六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种鼎之齐;
五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斧斤之齐;
四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戈戟之齐;
参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大刃之齐;
五分其金而锡居二,谓之削杀矢之齐;
金锡半,谓之鉴燧之齐。”
那欧阳岛主霍然转身也不用贾青再传话,紧盯易真问道:“《考工记》中并无这段记述,这段话从何而来?”
易真倒是放下心来从容答道:“俗世相传的版本自然无此段记述。
我师从建福宫陈宫主学习过淬炼术,这是陈宫主手中珍藏残卷所记。
世人不知此段记述,自然无法炼出当年欧冶子所能炼出的十把宝剑。
陈宫主手握这本残卷,别说鱼肠能炼制得出,巨阙、胜邪、龙渊、工布想要炼制又有何难?”
欧阳岛主紧逼两步注视易真:“天下皆知欧冶子只炼制过八把宝剑,你所言十把有何根据?”
易真款款答道:“《列子·汤问》中被列子激赏的名剑承影,并非铸于商朝,实则铸于春秋为卫国人孔周所藏,假托前朝名剑;
曾被刘邦用于斩蛇的赤霄也并非铸于汉代,乃是从春秋战国流传而来,除了欧冶子古今何人能铸出帝王之剑?
只是年代久远以讹传讹,为尊者讳再加上世人穿凿附会,才无人知这两把剑的真实出处。
欧阳岛主,承影和赤霄都是由欧冶子所铸,再加上湛卢、鱼肠、巨阙、胜邪、龙渊、工布、太阿、纯钧剑,如何不是十把宝剑?
咦?欧阳岛主,我见您对宝剑淬炼知之甚多,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李颀眼见贾青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远离了易真两步;
身旁的吸烟老者也被烟呛了一下,忍不住咳嗽连连;
那少女更是神情焦灼,眼见得十二万分地为易真担心。
李颀心道:完了完了,之前未曾招惹这岛主,他已经轻描淡写地下令将我俩杀掉,易真这番揶揄嘲讽,这疯子还不得将我二人凌迟?
或者喂老虎?喂熊?还是喂身旁这只豹子?
这我一世英名葬身野兽肚腹委实太过难看,罢罢罢!不知易真从孙思那儿得了入口即死的毒药不曾?
到时死个痛快也好过被野兽撕咬。
李颀正浮想联翩的时候,只见那欧阳岛主面上波澜不惊,并无丝毫变化。
只是又向易真走近了两步,静静凝视了易真片刻,易真与他坦然对视眼神并无闪躲。
李颀只觉得这殿外突然静得可怕,恍惚中仿佛听到了诸人的心跳声,不知是否自己错觉,好像几人除了欧阳岛主和易真之外,全部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那豹子突然静静走上前,用爪子拽了拽易真的长衫,易真低头看到笑了一下,俯下身摸了摸那幼豹的头。
李颀眼看贾青咽了一口唾沫,那幼豹竟然眯起眼睛,颇为享受地用头蹭了蹭易真的手。
贾青、老者、少女表情都如白日见鬼,欧阳岛主却突然笑了。
笑容在他脸上缓缓漾开,宛如午夜昙花静静开放。
可惜这笑容也如昙花一样稍纵即逝,欧阳岛主收起笑容随手轻轻一掷,手中仿制鱼肠剑脱手而出,直射入水池旁的假山。
只见顷刻间整座假山立刻碎为齑粉,那水獭从水中露出头不明所以,一头一脸的灰甚为滑稽。
易真和李颀心头巨震,那假山均为巨石堆砌而成,如此内力岂是人力所为?
却见那岛主向殿内走去,只轻飘飘留下一句话:“带他二人到后院鹤园。”,已转身走入殿内。